一夜北风吹,山河乱银垂,
恰似那剪碎的鹅毛半空飞,
乌鸦带粉把巢回……
——岔曲《雪》
时近午夜,两辆覆着篷的军用卡车一路向南奔驰而去。
林雪梅努力睁大眼睛默默地清点着人数,车厢里漆黑一团,只能勉强分辨出人的身形轮廓,算过来点过去,这才统计清楚有白雪遗、靳大红、胡翠珠、乔七巧和丈夫冯雨桐,唱牌子曲的赵有禄,变戏法的“快手卢”,说相声的“二傻子”和“土豆泥”,还有三个抖空竹、踢毽儿的女孩儿及几个弹弦儿拉胡琴的师傅,连同她自己,总共是十四个男的、七个女的。她看到,此时,有两个怀抱长枪的日本兵正坐在车厢的最外沿,像两座凶神,一动不动地监视着他们的举动。她有一种预感,此一去必定凶多吉少,一时半会儿怕是很难回到北平。她想不明白,这一场灾难怎么竟会凭空而降,莫非说有人在暗中使坏,欲置他们于死地而后快?疲倦和困意渐渐地袭上来,她不知不觉昏昏睡了过去。
一股冷风从帆布篷的缝隙中吹了进来,令林雪梅在哆嗦中清醒了,她听到靳大红说了一句,“雪梅,过我这边来吧,大伙儿挤在一块堆儿能暖和些。没看见吗,外面下雪了。”
林雪梅猫起腰撑着麻木的双腿站起来,透过布帘的开口看到大地已变得一片银白,脑袋向外探了探,一团雪霰便随风打在她的脸上。
她转回身朝靳大红摸过去,忽然发现白雪遗白大爷不见了踪影。
“姑儿,我白大爷呢,白大爷去哪儿了?”林雪梅一下慌了神。
“刚才,小鬼子停车把他撵下去了。”靳大红回道,“许是看他年纪太大了,拉过去也没什么用。说不准的事儿。”
林雪梅的一颗心放下来。
“姑儿,这可不像是让咱们去演出啊,”说话的是胡翠珠,嗓子里带着颤音儿,“您说,日本人不会让咱们去当劳工吧?要不干吗还分岁数大岁数小呢?就我这小身子骨儿……”
“当不当劳工的我说不好,可我知道,一准儿没咱好果子吃。”靳大红的回答像块冰。
顿时,车厢里响起了一片抽泣和叹息。
第二天的傍晚,卡车驶进一座营房停了下来。
众艺人相互搀扶着,挪动着麻木的腿,在几个鬼子兵的呵斥下走进了一间四面透风的房子。房子间量很大,凄清空旷,没有床也没有桌椅,只有一些稻草铺在地上。时间不长,日本兵拿来了几床脏兮兮的破军被,端来了一笸箩窝头和几个咸菜疙瘩,数数窝头正好一人一个,大伙儿已经将近一天水米没打牙,早就饿得前心贴了后心,转眼之间便把窝头吃了个净光,连渣儿都抿进了嘴里。
靳大红向一个领头的军曹问道:“就让我们睡在这儿?大男小女的怎么住啊?”
军曹蛮横地摆摆手:“支那人,男的女的一样的,区别的,没有的。”
靳大红知道,既到了这里就再无理可讲,只好将几个姑娘家安排在最靠里的墙角处,自己则挡在了她们外头,见此,一帮男人也都自觉地选个能尽量避开的位置各自躺了。
果然不出所料,从此没有人再提什么演出的事。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人们便被小鬼子叫醒,男人女人被分别安排了活计——男的去马厩为牲口铡草料,女的去院里的井台边为日本兵洗衣裳。
洗衣裳的水要用辘轳从井里打上来,一伙子城里女人有谁干过这个?不由得一个个大眼瞪了小眼。得亏了林雪梅这个乡下丫头,从小摸着辘轳把长大,驾轻就熟,得心应手,很快就为几个洗衣盆注满了水。
需要洗涤的东西堆了一大堆,除了衣裤就是褥单,脏兮兮,臭烘烘,不少的还带着斑斑血迹。她们每一个人都是手插在冰冷刺骨的水里,脸却别向了一旁,恶臭的气味熏得人睁不开眼,一阵阵干哕勾得人只想呕吐。
“这会不会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呀?”乔七巧产生了疑问。
胡翠珠摇了摇头,“不像,你看,”她拎起一床褥单,手指着上面白花花的一团污渍说道:“这玩意儿显然是昨儿晚上刚弄上去的。”
靳大红白了她一眼,“你就对这东西感兴趣。”
“您倒没兴趣,可您把三伏弄到您床上干吗?”胡翠珠毫不示弱。
靳大红正欲发作,却被抖空竹的一个小丫头抢过了话,“翠珠姐,怎么每个单子上都有这玩意儿呀?打好几遍肥皂都洗不干净,这究竟是什么呀,恶心死了。”
靳大红没好气地申斥了她一句:“不该你知道的别瞎问,干活!”
早上没吃饭,头天晚上又没吃饱,干了没多久,女人们便全都停下来,强忍着饥饿,不住地用嘴呵着冻得像两把红萝卜似的一双手。
“看来小鬼子还真拿咱们当劳工了,这熬到哪天算一站?累不死也得饿死……”靳大红无助地叹了口气。
“姑儿,咱不能在这儿干熬着,得想办法跑!”林雪梅看看周围,不远处有一队日本兵在广场上练操,四面高墙全都架着一米多高的电网,两个荷枪实弹的哨兵正把守在大门口,“话又说回来,也真跑不出去。”
她搓洗着一件军上衣,只觉得有个物件硌手,遂从胸前的口袋里摸索出了一张折叠着的硬纸,打开后看去,见上面用钢笔写着几行小字,像是一份账单,虽然她不认识日文,但这份东西竟都是些她认得的汉字,反复辨识一番,终于看出了个大概:
藤原昭和十六年之战绩
7月13日:首战,毙三人
8月20日:砍头,一人
9月15日:汽油烧,四人
10月2日:再战,毙二人
11月6日:水溺,七人
12月4日:刀刺,妇一人及其腹中一人
毋庸置疑,这是一份杀人记录,是一份屠杀中国人的记录!此时,林雪梅仿佛看到那纸片上面正在滴淌鲜血,尤其是最后一笔让她无比愤恨,恨得牙齿咬破了嘴唇,显然,“妇一人及其腹中一人”表示的是用刺刀把一个孕妇和她肚子里未曾出生的胎儿一起捅了!她听冈本幽兰说过,昭和年加上二十五就是公元纪年,那么,昭和十六年就应该是1941年,这肯定是一个姓藤原的鬼子兵准备用来邀功请赏的笔录。两条腿的畜生,毫无人性的恶魔,应该下十八层地狱!她不停地诅咒着,眼睛里已经没有了泪水,只剩下两团火在燃烧!
她不想去刺激身旁的这几个女人,让她们本就惶恐不安的心再划上一道刀痕,只默默地把那张纸片折叠好,放进了自己的衣兜里。
中午饭被人直接送到了井台上,窝头还是窝头,可成色却与头天晚上的大不相同,说不上是用什么面捏成的,黑不黑,黄不黄,咬一口直辣嗓子。胡翠珠掰开窝头仔细看着,发现里面竟夹杂着草棍和树叶,还有零零星星的小米似的黑色颗粒。
“啊,耗子屎——”胡翠珠惊叫了一声,接着便“哇”地吐出了一摊酸水,手里的窝头立时被她扔出去老远。听她这么一说,其余的人个个拿着吃了半截的窝头打了愣,想吃又不敢下口。
见此,站在马厩外面透风的赵有禄紧走几步赶过来,捡起地上的窝头在袖子上蹭了蹭,“胡姑娘,这么金贵的东西怎么能把它扔了呢?我明白了,人都说女人胃口小,我还不信,看来还真是这么回事。”他边说便往嘴里塞去。
胡翠珠急了眼,一把将窝头夺了回来,“我说我不吃了吗?这是我不小心没拿住掉地上的,想不到你挺大的岁数还这么爱占便宜。”
冯雨桐走到了妻子身边,“七巧,知道咱这是到了哪儿吗?”
乔七巧摇摇脑袋,“人生地不熟的,俺又上哪儿知道去。”
“到咱老家了——河南,河南周口。”
“咋说?”
“周口古称陈州,位居沙颍河、涡惠河、西淝河与洪汝河的交汇处,是当年包拯放粮的地方,昨天下午我在车上看见西淝河的木桥和洪汝河的渡口了,你忘了,头些年我和你从这儿走过,我还给你买过周口的特产豆腐干?”
河南?周口?俺的娘哟,咋一下子就到了这么远的地方呢?身在异乡的艺人们不由个个神色黯然,连声嗟叹:北平啊,四九城啊,请告诉我,究竟哪一天才能让我再见到你?
1941年12月8日,美、英两国对日公开宣战,太平洋战争由此爆发。12月11日,中国政府亦对德、意、日三国正式宣战,中国的抗日战争开始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
当孙维本把这一消息传达给金盈儿时,窝在饭店客房里的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原本,金盈儿是满心欢喜请孙维本前来一起庆功的,此次鼓选她终于如愿以偿,三个强劲的对手因无故缺席未能参加比赛,她顺理成章、轻而易举地被评选为“北京三艳”的第一名,获得了“群芳首席”的荣誉称号。说起来,这一次还真是得亏了孙维本,德晓峰施展的塌钟手段根本未能奏效,眼见着到了最后的关键时刻,是孙维本大老远地搬来了两车日本兵,把林雪梅她们整锅地端走。她佩服他的智谋,更感激他对自己的忠诚。然而,今晚孙维本带来的这一消息却令她产生了一丝不安和忧虑。
“孙哥,我看这回娄子了,知道不,大老美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要钱有钱,要飞机大炮有飞机大炮。万一——”
“没什么万一,”孙维本倒是显得十分坦然,“你得这么想,希特勒是闹着玩儿的,还是墨索里尼是闹着玩儿的?三大帝国结了同盟,必将是攻无不克,无坚不摧。”
金盈儿依旧紧锁着眉头,“我是怕,怕万一日本人打败了,林雪梅他们回到北平,知道了这件事的根底,还不得把我生吃了。”
“你说什么?他们还想回来?做梦去吧!知道这一次这帮人去了哪儿吗?河南周口!你还真以为让他们去演出?实话跟你说,只要到了兵营,男的统统去卖苦力挖战壕,女的统统去充当慰安妇,知道什么是慰安妇吗?说白了就是一分钱也拿不着的窑姐儿,那帮日本兵个个都是色中饿鬼,岂能白饶了她们?”
“咱这事儿是不是做得有点儿过了?我可不想缺这么大德……”金盈儿转而问道:“你又是怎么找到这伙子日本人的?不早不晚正在裉节上。”
“那天下午我陪中村太君去粮库视察,正碰上他们开着卡车来送小麦,我跟领头的军官一嘀咕,问他们需不需要劳力,那小鬼子一听这里边还有花姑娘,立马就同意了。”
突然,室外响起了“嗷嗷”的警报声,拖着长音,如鬼哭,似狼嚎,惊得金盈儿身体不由一阵颤抖,皮肤上蓦然起了一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紧接着,所有的灯光全部熄灭,客房里变作漆黑一团。金盈儿尖叫一声,扑进了孙维本的怀里。
“宝贝儿,别怕,这是在进行防空演习呢。”孙维本贴着她的耳朵嘘着气,“日本人怕老美空袭,实行了灯火管制,没大事儿,一会儿就过去了。”
金盈儿长出了一口气,怦怦乱跳的心渐渐恢复了平静,此刻,她觉到孙维本的一双手正按在自己的乳房上,而且在一下下地揉捏。她娇嗔地在他的手背上打了一下,“死鬼,这时候你还有这份闲心。”
孙维本二话不说,一把将她抱起来,摸着黑朝床边挪去。二人正待解扣脱衣,室内灯光骤亮,与此同时,房门发出了当当的敲击声。
孙维本极不情愿地下了地拉开了房门,却见德晓峰一身光鲜地站在门口。
“找谁?”他有意挡着对方的视线和去路,厌恶地问了一句。
德晓峰毫不理会地直闯进来,嬉皮笑脸地朝着床上的金盈儿点了点头,“金副会长,我这儿给您道喜了!”
金盈儿自然清楚他来这儿的打算,手扯衣襟遮掩了半裸的胸口,没好气地问道:“大晚上的,有事吗?”
“您真是贵人多忘事。忘了你我二人的约定?既然您已经荣登榜首,目的达到,我自然要来讨一杯喜酒喝。”
“就你还想喝酒?想想我就有气!凭你干的臭事,有泡尿给你就不错!”金盈儿仍为林雪梅几个未能塌了钟而耿耿于怀。
“也行,只要是你金小姐的。”德晓峰显露了十足的流氓本色。
孙维本只想尽快把他打发走,走上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兄弟,不就想喝酒吗?好说,去一楼大堂里等我,等哥哥我和盈儿谈完事,一准儿请你。”
“少来这一套!”德晓峰扒拉开他的手,“我影响你上床了对吧?我耽误你办好事了对吧?可她金盈儿答应大爷我的好事儿至今还没兑现呢!没什么可说的,识时务的出去待一会儿,用不了多大工夫,有十分钟就得,完了事儿我一准儿把她让给你!”
金盈儿恼羞成怒,蹿上前一个巴掌扇到了德晓峰的脸上,“放狗屁,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什么德行,本小姐再怎么需要男人,也不会让一个太监上我的床!”
“行,金盈儿,你行。”德晓峰并未在乎脸上那火辣辣的感觉,“知道你这叫什么吗?这叫过河拆桥、卸磨杀驴,这叫念完经打和尚!你是不是以为没人知道你俩背地干的那些个缺德事?告诉你,变戏法瞒不过打锣的,大爷我门儿清!行,你够狠!别急,等着我,我倒要看看,一旦事情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你金大小姐还怎么在北平地面上混!”
孙维本忍无可忍,掏出一把手枪抵在了他的太阳穴上,“姓德的,再跟这儿胡搅蛮缠,大爷我就一枪崩了你!滚出去!”
德晓峰自然知晓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只好啐一口唾沫,悻悻地退出了房间。
孙维本转过身,一脸坏笑搂住了金盈儿的腰,“还生气哪?狗一样的东西,理他干吗?要不,我帮你揉揉?”说着,一只手又伸向了她的胸口。
“少来啦,我还不知道你小子打的什么主意?”金盈儿就势挽上了他的脖子,“等不及了是不是?那就快着点儿,说真格的,我也想了……”
灯光下,一对男女再一次搂抱在一处,伴随着疯狂的扭动,相互撕扯着对方的衣服……
未及入港,敲门声重新响起,孙维本怒不可遏,不顾身躯半裸,拿起枪直奔门口,“孙子,不信我敢开枪是不是?今儿大爷就让你见识见识……”
门开了,他愣住了,料想不到的是,白雪遗一脸肃然地站在他的面前,身后跟着黑丫头和一个五大三粗的壮汉。
“你想干吗?想杀人是吗?”张子强抢上一步挡在了白雪遗身前,“跟你说,你这枪膛里肯定是颗臭子儿,不信你就试试,看看咱俩究竟是谁先躺下!”
孙维本一时有些慌乱,不自觉地垂下了持枪的手,“白爷,您怎么回来了?莫非说,你们那伙子人全都回了北平?”
“你倒想让他们全都死在外头呢!”白雪遗眼里喷着火,“说,你究竟把他们弄到哪儿去了?”
“干爹!”金盈儿一面系着衣扣一面趿拉着鞋跑过来,“这事跟他没关系,刚才他还跟我说,要找关系把咱这伙子人解救回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