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叫我干爹,我听着想吐!”白雪遗厌恶地瞪了她一眼,“想我白雪遗这辈子做的最窝心的一件事,就是认你做了干女儿!”
张子强不失时机地一把揪住了孙维本的脖领,将他挤到门边,曲起一只膝盖顶在了他的裆下,“问你话呢孙子,靳师姑他们到底去哪儿了?打算当太监你就扛着。”说着,大腿向前施加了力量。
“我说,哎哟,我说还不行吗……”疼得孙维本出了一头的冷汗,“河南,河南周口……”
“说具体点儿!”
“再具体我可真就不知道了,应该是在一座日本兵营里……”
张子强看看白雪遗,放下腿,松了手,“孙子,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笔账我先给你攒着,等靳师姑他们回来再跟你一起算!”
黑丫头插了一句:“金盈儿,我知道这一切都是为的什么,别以为别人都是傻子,不怕遭报应你就接着作!”
眼看着三个人转身下了楼梯,孙维本一屁股瘫在了地毯上。
“瞧黑丫头爷们儿那德行,改天非让我刘干爹抓了他的劳工不可!”金盈儿恨恨地咬着牙。
“今儿出门没看皇历,不仅仅是不宜婚嫁,简直就是诸事不宜!”
“哟,我可没说要嫁给你,陪你找回乐子罢了,你可别胡想八想的。”
“那好,既这样,咱就抓紧时间好好地乐一回……”孙维本抱起她朝床上扑过去……
“砰!砰!”急促的敲门声将一对沉睡的野鸳鸯惊醒,金盈儿接连打了几个呵欠,取过一件睡袍披了,慵懒地打开了房门。
眼前的景象令她惊呆在原地,只见父亲金三省由徐五姑搀扶着站在门外,一脸幸灾乐祸的德晓峰躲在了一旁。
“爸,大半夜的您怎么找到这儿来了?”金盈儿心虚地问了一句,双手紧紧地拉着睡袍的开口,“有事,明儿一早回家再说行不?”
“真讨厌,这一回又是谁呀?”孙维本揉着惺忪的睡眼,手捂着下半截身子颠颠地凑了过来。
“想不到啊,你还真叫便宜!”金三省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大喊一声“东洋鬓的给”,一巴掌将金盈儿打倒在了地上……
周口是个冬季寒冷少有雨雪的地方,然而今冬偏偏就降了一场鹅毛大雪,仿佛老天在有意和这些北平来的艺人为难作对。
冯雨桐屈指算算,他们二十个人被囚禁在这里已经整整一个月了。这座兵营好像是个中转站,一拨鬼子走了,接着又有一拨人马开进来,因此,便有着永远洗不完的衣服和永远铡不完的草料。劳累尚可忍受,而饥饿却让他们难以坚持,每顿饭都是限量的窝头和咸菜,赶好了能喝上半碗温吞的刷锅水。从打进来就没见过一片菜叶,人人都烂了嘴角,长了口疮。潮湿的居住环境不仅让他们浑身瘙痒难耐,而且还沾染上了虱子和跳蚤。每天晚上睡觉之前,女人们总是要先把男人赶出去避一阵,以利用这个机会脱光衣服抓捕一阵小虫。在这里,没有谁会理会他们的窘迫和苦难,只有闪亮的刺刀在发布着无言的命令。
天没亮透,冯雨桐就被日本人喊起来,吩咐他去打扫厕所。当他挑着一对尿桶走进男厕所时,眼前禁不住一亮,尿池子里竟泡着一个硕大的白菜根,上面居然还连着好几片菜叶!他第一时间想到了妻子乔七巧,平日她最喜欢吃的东西就是青菜和豆腐,一天三顿都吃不腻。尿池子里的这个菜根对他产生了极大的诱惑,想都没想便伸手把它捞了出来,转回身看看,见四外无人,遂径直跑到井台上,打上来一桶井水好一番洗涮,之后仔细闻闻,觉得没有什么异味儿了,便拿着它兴冲冲地奔向了他们所住的大屋。
他掀开门帘,把正在梳头的乔七巧悄悄唤了出来,拉着她来到一个墙角,随即把手里的菜根亮在了她的眼前。
“哟,哪儿来的这东西?俺的娘哎!”乔七巧喜不自禁,像见到了什么宝贝。
“日本人丢的,我碰巧儿捡的。”
“那……俺现在就把它吃了?”
“吃。抓紧着点儿,就这么一个,让别人看见了不好。”
乔七巧推让着:“给,你吃一半……”她的眼睛里流露着似水的柔情。
冯雨桐笑笑,“你吃。你没见,那上边的叶子都叫我先吃了。”
乔七巧手捧菜根贪婪地啃咬着,与此同时皱了眉,“咋觉得有一股子尿骚味儿呢?”
冯雨桐极力掩饰道:“菜根子还能和那绿菜叶子比?搁往常谁吃它?”
转瞬之间,一个白菜根就进了乔七巧的肚子。
让冯雨桐没想到的是,未过半日,妻子乔七巧便病倒了,先是肚子疼,接着开始上吐下泻,一连趟地往厕所跑,到了晚上勉强吃了几口窝头,就再也爬不起来。他知道,这一切都是那个菜根惹的祸,然而,心中悔恨却为时已晚。
几个女人全都围在了乔七巧的身边,惶惶然不知所措。
靳大红猛地想起来,营房里好像有个医务室,时常见一些缠着绷带的伤兵出来进去,偶尔还会看到有个五十来岁的穿着白大褂的日本人站在门口。
“丫头,”她把正在为乔七巧掐合谷穴的林雪梅叫了过来,“没招儿了,不能再耽搁了,再这么吐下去,人就完了,你去那间医务室找老鬼子要几片药吧,好好央求央求他,说不定……”
“日本人能有那好心眼吗?”冯雨桐不相信地摇着头,话语里带着哭腔。
林雪梅答应着,“行,我去试试。”边说边跑了出去。
俄顷,只见林雪梅空着手跑了回来,呼呼带喘地说道:“那间屋子一直黑着灯,等了这半天也没见老鬼子的人影儿,也不知他上哪儿了……”
“七巧,是我害了你呀,我不该让你……我对不起你呀……”冯雨桐趴在妻子的身上,毫无顾忌地哭泣着,其情其景引得众人纷纷泪下。
乔七巧勉强睁开双眼,撑起虚弱的身体,再一次哇哇地呕吐起来,毫无血色的脸像一张白纸,她喃喃地说道:“哥,俺不怪你,俺知道你是因为疼俺,才……好歹是到了河南老家了,等俺死了,你就把俺埋在这儿吧,俺这也算是叶落归根了……”
“命该如此,这都是命啊!”靳大红一连声地叹息着。
“有了,我怎么把这茬儿忘了?”林雪梅忽地一拍脑门叫了一声,转过脸对冯雨桐说道:“冯哥,我这儿倒是有个治拉肚子的偏方,你敢让七巧姐试试吗?”
靳大红愕然地问道:“这叫什么话,怎么还敢不敢的?”
林雪梅说道:“这办法是我姥爷跟我说的,在老家见他使过一回,也是临时药不凑手,管用,只是……”
胡翠珠提醒了一句:“梅子,人命关天,你可千万别胡来!”
靳大红不耐烦地呵斥道:“少废话,现下只能死马当做活马医了。丫头,快说,到底怎么办吧。”
林雪梅二话没说,搬起一个凳子跑到门外,踩着高凳从屋檐底下掰了几根胡萝卜粗细的冰凌柱,转回来放到一个吃饭的大碗里,拿一副鸳鸯板把冰凌捣碎,直接端到了乔七巧的面前,随后对众人说道:“把所有的铺的盖的都拿过来给乔姐姐盖上,对不起了各位叔叔大爷,只能让你们冻一宿了。”
赵有禄说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要真能把乔姑娘治好,冻三宿也不在话下!”
林雪梅示意冯雨桐扶起乔七巧,把碎冰凌一块块塞进她的嘴里,要求她嚼一嚼咽下去。
半晌,满满的一碗冰凌见了底,林雪梅吩咐众人用棉被、大衣将乔七巧兜头盖脑地蒙起来,只露了一副口鼻供她喘气,然后,安顿她躺了下去。
谁也没有想到,天助神佑,第二天一早,乔七巧真就止了泄泻,安然无恙地坐了起来!喜得冯雨桐跪在当地给林雪梅磕了一个响头。
雪化了,河开了,春姑娘慢慢吞吞走来了。然而,1942年的春姑娘失却了往日俏丽的容颜,明显地带着一副欲哭无泪的苦相。值此草长莺飞的季节,羁留在周口兵营里的艺人们心里也都纷纷长了草,盼望着能够早一天离开这个魔窟一般的地方。
晚饭后是他们一天里最悠闲的时光,每个人都在整理着自己的行装,棉袄棉裤已经穿不住了,又都没带着单的、夹的,只好拆开棉衣,把棉花从里面掏出来,再薄薄地絮上一层。
“桃花江是美人窝,桃花千万朵,比不上美人多……”胡翠珠哼着歌走进来,手里拿着一个刚出锅的热馒头,得意地朝着众人晃了晃,“有想吃的吗?说句让我高兴的,就拿走。”
踢毽的小姑娘刚想往前凑,被林雪梅一把拉住了。
“哪儿来的?日本人给的?”靳大红鄙夷地瞪了她一眼。
“没错儿,一下给了俩,我刚刚吃了一个,说实话,比肉还香。”胡翠珠一阵飘飘然。
“管日本人叫爹来着,对不?要不然,凭什么?”靳大红一脸不屑,语带锋芒。
“瞧您说的,就给他们唱了几首歌,就手也遛遛嗓子。”
“你那叫遛嗓子?那叫闹骚儿!”
林雪梅皱皱眉,话里带着关切,“师姐,听妹子一句劝,离小鬼子远点儿,没亏吃。”
“这话说的,想让我胡翠珠吃亏的人还没生出来呢!”胡翠珠满不在乎,“都说小鬼子色,可咱在这儿都呆仨月了,谁又把咱怎么着了?”
靳大红强忍着火气,“你能!等着瞧吧,早晚有你哭的那一天!”
胡翠珠毫不理会地坐到了乔七巧的身旁,“七巧,觉出来没?咱马上就能回北平啦!”
“咋说呢?”乔七巧不解地问道。
“这还用说?你想啊,天儿一天比一天暖和了,日本人猫了一冬,全都要出去打仗了,就没人再上这儿来了,也就不用咱洗衣裳了,照这样,他们还留着咱这帮人干吗?”
靳大红愤愤地插了一句:“你就不怕小鬼子看你没用了,挖个坑儿把你活埋了?”
话音未落,一个头缠绷带的日本军官傲气十足地走进来,直指了胡翠珠,操着蹩脚的汉语说道:“你的,出来,我们的,有事情找你。”
胡翠珠掸掸屁股上的草屑站起来,“是不是还想听我唱歌啊?商量商量明儿再唱不行吗?这会儿人家都困了。”
“不行。”军官的态度很是强硬,“快快的!他们都在等你!”说完,脸上浮现出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坏笑。
望着二人消失的背影,林雪梅不无担心地问道:“姑儿,你说,翠珠姐她不会有事吧?我怎么觉着有点儿不对劲儿呢……”
“有什么也是她自找!”靳大红鼻子里哼了一声,“没听出那小鬼子话里有话?指定没她好果子吃。”
“不行!”林雪梅一下急了,“咱不能眼瞅着翠珠姐往火坑里跳!”话还在,人已经追了出去。
天黑透了,此时,整座兵营只有最后排的一间屋子里亮着灯光,林雪梅不管不顾地直扑过去,扒在玻璃窗上往里面窥探,她看见有五六个日本伤兵光着脚站在榻榻米上,面朝里围做了一个圆圈,有的在脱衣服,有的已经光了膀子。她判定,胡翠珠一定在里面,应该就在日本人合围的圈子里。她很清楚这里即将会发生什么,也明白,自己一个人绝对救不了师姐!
林雪梅慌不择路地急忙往回跑,不成想,黑影中与迎面走来的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救救她,快,快去救救我师姐……”她顾不得仔细辨认此人究竟是谁,只是死命地扯着他的衣袖苦苦哀求。
“出了什么样的事情?”说话的是个男人,汉语说得有些磕磕绊绊。
林雪梅终于看清,被自己拽住的竟是那个日本老军医。事情紧急,她别无选择,回身指向亮灯的屋子喊道:“强奸,日本人要强奸我姐姐……求你去救救她吧!”
老军医听懂了她的话,甩开她的手,大步跑过去,一脚踹开了房门。
“奇库肖(畜生)!”他怒喝一声,令在场的几个日本人全都惊愕地回过了头。林雪梅看到,此时,胡翠珠正泪眼婆娑地蜷缩在屋内一角,浑身上下被扒得只剩了一条内裤,两个裸露的乳房上布满了唾液和抓痕。
令林雪梅不解的是,一伙赤裸的日本伤兵竟不约而同地全都停了手,像孩子一样低下了头,面带谦恭地聆听着老军医的训话。她没听懂他在说些什么,但是从他的话中却清楚地听到了“母亲”、“姐姐妹妹”、“无耻”几个词语,从他的脸上看到了义愤和同情。
片刻,伤兵们纷纷开始穿回衣服,之后,一齐向着老军医深深鞠了一躬,悻悻地退了出去。
林雪梅紧忙帮着师姐穿戴整齐,目送她抹着眼泪走了出去,这才转身向老军医行了个礼:“谢谢了!”
老军医几乎在同时也行了礼:“对不起!”
“能问您一个问题吗?”林雪梅实在难以压抑内心的好奇。
“请讲。”老军医示意她一起坐到了榻榻米上,他的汉语说得很慢,有点儿生硬。
“刚才,您对他们讲了什么?这些士兵又为什么那么听从于您?莫非说您是这里的最高长官?”
“我和他们说,你们个个都有母亲和姐妹,她虽是支那人,但和你们的母亲、姐妹一样都是女人,怎么能做出这种下流无耻的事情?至于他们为什么听从于我,道理很简单,他们是病人,我是医生,他们惧怕我,因为他们每个人的健康都要由我来掌控。”老军医的眼睛里闪动着诡谲的亮光。
就在这时,林雪梅忽然从对方的脸上读出了另一个熟悉的面孔,不由心中一动,想了想,委婉地说道:“我一无所有,为了感谢您对姐姐的搭救,我给您唱个曲儿吧。”
“好是好,就怕我听不懂啊……”老军医感叹道。
“我相信,您一定能听懂。”林雪梅轻嗽一声,手打节拍用日语唱起来:
我唱的是,在那很久以前室町的末期,有一个美丽的姑娘名叫净琉璃,
善良的心如同金子无人堪比,吟诗作画抚琴对歌更是百里挑一……
“净琉璃?”老军医骤然惊呆了,“你……你怎么会唱净琉璃?”
林雪梅冷静地盯着他的眼睛,“一个朋友教的我,是一个日本朋友。”
“她叫什么名字?能告诉我吗?”老人开始激动起来。
“冈本幽兰。”林雪梅注意到了他的表情变化,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了上去。
老人颤抖着双手把名片接了,仔细端详着,随后将它拿到嘴边深情地亲吻起来,眼睛里涌出了成串的泪水,“幽兰,我的女儿,我好想你啊……”渐渐,他恢复了理智,问道:“快告诉我,幽兰现在在哪里?她还好吗?”
林雪梅已了然于心,一切都在证实着自己的判断,眼前的这个日本军医,无疑正是冈本幽兰的父亲冈本千树,于是,她把自己与他女儿在北平相识的经过述说了一遍,并告诉了他两个儿子的不幸遭遇。
老人低声啜泣着,不停地耸动着瘦弱的肩膀,“罪恶的战争,令人诅咒的战争,老天绝不会放过这些制造罪恶的疯子!”
林雪梅不知道应该如何安慰他,只能以叹息表达着自己的同情。忽然,冈本千树抹了一把眼泪,正色说道:“孩子,你们不能在这里继续呆下去了,刚才你已经看到了,他们什么事情都会做出来,你们要想办法尽快离开这里。”
林雪梅无奈地说道:“非常感谢您的提醒,可我们实在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啊!”
“我很愿意帮助你们,可我的权力小小的,实在无能为力,请你谅解。”冈本千树思考片刻,“这样,你把幽兰在北平的住址告诉我,今晚我就给她写信,说不定她会有办法!”
“有楼西库(承蒙关照)!”林雪梅一句生硬的日语,让冈本千树破涕为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