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层楼二十几间屋子挨着排地响过一遍,众艺人再次回到下房,接下来,就等着屋里的主人点活,单独到姐儿的房间里去演唱了。
靳大红端着一杯热茶走向了林雪梅,“丫头,有句话憋在我心里好几天了,我问你,你和那个日本女人是怎么回事?竟然亲亲热热像姐妹一样。”
林雪梅紧忙站起来,“您是说冈本幽兰?她是日本人里的好人,和咱一样也是个唱曲儿的,说白了,就是一日本的大鼓妞儿。”
“小鬼子里边还会有好人?嘁,说出大天来我也不信。”靳大红嘴咧得像个瓢。
“她反对这场战争,同情咱中国人。这次,要不是她出面帮助,咱这伙人一准儿得死在河南。”
“反正……小鬼子就是小鬼子,你得留点儿神,别让人骂你是汉奸。”
工夫不大,就听到站院子的“大茶壶”在外面高声喊起来:“有题目,3号房的姑娘烦靳大红靳老板唱《妓女告状》!”
靳大红一杯热茶刚喝了两口,心不甘情不愿地站起来,“得,为挣俩窝头钱,我这也算是老不要脸了。”
“有题目,12号房的姑娘烦乔七巧乔老板唱《宝钗扑蝶》!”“大茶壶”再次喊道。
金三省正歪在一旁冲盹,这当口,林雪梅便听到了呼唤自己的喊声,“有题目,8号房的姑娘烦林雪梅林老板唱《摔镜架》!”她取过一条热毛巾为师父擦了把脸,轻声唤道:“醒醒吧师父,有人点咱爷儿俩的活呢。”
刚才响房她去的二楼,8号房则在一楼,屋里的姐儿是个十八九的姑娘,操着一口浓浓的天津卫音儿,此时,正有三个男人围着她起腻。林雪梅听师父说过,妓院里把这种行为叫做“打茶围”。屋里的陈设倒也不俗,雕花木床,硬木桌椅,墙上挂着字画,条案上还摆放着笛、箫、琵琶等一些乐器。她安顿师父坐好,随后支起了书鼓,静等着主人发话。
几个男女只当是他俩不在,公然继续着调情的游戏。
“傻站着干嘛?只管唱你们的就是。”姐儿转脸对着林雪梅吩咐一句,扭身坐到了临时丈夫——胖子的大腿上。
林雪梅只得敲击鼓板唱起来。她知道,凡到这里来的男人没有一个是真正为了听曲儿的,之所以把他们爷儿俩叫来不过是显份儿摆排场,只为讨屋里的女人一份欢心。她有一搭无一搭地哼唱着,有意侧着脸,只想装看不见,然而却实实难以做到,这三个自称在市府缉查处公干的男人委实闹心。
姐儿悠闲地嗑着瓜子,并不时地用舌尖把嗑好的瓜子仁递送进搂抱着她的男人嘴里。
林雪梅看到,其中一个青白脸的男人把一根烟卷横着裹在了双唇间,点手示意让姐儿过去为他点烟。烟不用嘴抽是点不着的,姐儿只好起身凑近过去,嗔一句“讨厌鬼”,弯下腰,粉脸紧贴了他的腮,撅起嘴叼住烟卷的一头,划了根火柴点向了另一头。
青白脸像捡了块狗头金,得意洋洋,一边笑一边在姐儿的屁股上捏了一把。
林雪梅羞红了脸,强迫自己低下了头,此时,她忽然发觉弦子声愈来愈弱,竟至慢慢地停了下来。她转回头朝师父看去,却见他已经微闭了双眼,靠着椅子背轻轻打起了小鼾。
她走过去晃了晃师父的肩膀,金三省随即醒转过来,“丫头,我是不是眯瞪着了?这是怎么话儿说的,人有话,‘财发精神爽,愁来瞌睡多’,一点儿不错。”言罢,大三弦又接着弹响了。
好在屋里的男女并没把心思放在听曲儿上,这一刻,只见另一个茄皮紫男人指指八仙桌上的一盘瓜子说道:“嫂子真是偏心眼儿,只知道照顾我们处长,好东西都让我大哥一人独享了。”
姐儿听得明白,轻佻地一笑,“这叫嘛话?他是我爷们儿,不照顾他我照顾谁?不就是想吃瓜子吗?这容易,只要兄弟你保证下次还来,嫂子我就便宜你一回。”说着,走到他面前,伸出一只手捏开了他的嘴巴,将舌尖上的一粒瓜子仁送了进去。
茄皮紫夸张地吧唧着嘴,“冲这个我一定还来,可不知嫂子敢不敢留下我?”
姐儿斜睨了主座的胖子一眼,“这有嘛?只要不怕你大哥把你小子劁了,让嫂子干嘛都行!”
林雪梅不由在心里咒骂起来:恬不知耻的狗汉奸,哪天让杀奸团碰上,准叫你们个个跪在地上喊爷爷!
妓院开市和唱堂会不同,此处不管饭,到了饭口,艺人们只能抽空轮流出去,找个近处的小饭铺匆匆填饱肚子再急急返回来。这一下午,林雪梅一直没闲着,唱了足有六七段活,看看天色已渐渐昏暗,便开口对师父说道:“您先安心在屋里眯一会儿,我给您去买吃的。”
暮色中,她看到有一对老人在大门外面徘徊,细一打量,发现竟是罗翰文教授和他的老伴。
林雪梅心知有事,急跑两步迎了上去,一颗心随着跳荡起来,“您二老怎么找到这儿来了……我还说,忙过这几天就上家里去看你们呢。”随后又忐忑地追问了一句:“罗大哥他好吧?”
“好,他挺、挺好的……”
林雪梅发觉,罗教授说这话时有点吞吐,而一旁的老伴则痛楚地别过了脸,即刻意识到一定是罗华章出了差池,“罗大哥他怎么了?别瞒我,求求您快点把实情告诉我……”她的话语里已经带出了哭音。
罗翰文把她拽到一旁,告诉了一个令她难以承受的消息:头天晚上,罗华章被日本宪兵抓走了!
林雪梅只觉得眼前一黑,几乎要跌倒在地上,一直担心的事情到底还是发生了!但她很快就恢复了平静,理智在提醒她,两位老人既然来找她,就是把她当做了家里人,此时自己必须含悲忍泪咬牙挺住,老人家需要她安慰,罗华章需要她营救,自己不能沉陷于伤痛的漩涡之中,当务之急,就是要想尽一切办法早日让罗华章脱离险境!
“您二老放心,今天晚上我就去寻找他!”
林雪梅觉得自己好笨拙,好无能,想不出一丁点儿办法,只能先去确定罗华章关押的地点。她辞掉了小班开市的演出,开始奔波于北平的大街小巷。没有人知道罗华章的具体下落,她只能按照听闻来的日本人的监狱地址一家挨一家地去打问。一连三天,她几乎跑遍了四九城,第一站去了东珠市口的日本宪兵分队,缠磨许久,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转而,她去了灯市口东厂胡同黎元洪旧宅的日本监狱、东直门外炮局胡同的日本军法部监狱,仍旧一无所获,最后,又去了北大红楼日本宪兵队总部和东公街老顺天府的日本陆军司令部监狱,皆失望而归。她弄不清小鬼子在北平到底关押了多少中国人,只听说仅炮局胡同一处就圈着三千多人犯,她的心一下子凉了,凉得像一块河冰,偌大的北平,有着成千上万被囚禁的人,又让她一个小女子如何能寻出一个罗华章来?
她了解到,监狱里几乎每天都有中国犯人被处决,日本人无疑是一群惨无人道的恶魔,竟使用着各种不同的手法来残害中国囚徒,一曰捅铳——枪毙,二是活埋,三是砍头,四是狗吃,听得她毛骨悚然,心悸之余更加忧心如焚。
她想求助于白雪遗白大爷,老人家历尽沧桑,足智多谋,说不定就能帮她出个好主意。但是,当她真的来到老人的面前时,还是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她想明白了,这是一件极具危险的事情,只能自己独自承担,要死就死她一个,绝不能再让别人搭上性命。
万般无奈之下她奔去了妙峰山,她听说八路军平西游击队就在这一带活动,企盼着能在这里碰见董茂昌,董大叔就是游击队的人,八路军抗日,杀奸团也抗日,相信他们只要知道了罗华章被捕的消息,肯定不会不管,肯定会发兵把他解救出来。然而,她跑了整整一天,却没寻到游击队一丝一毫的踪影。
林雪梅的脑子如同被掏空了一般,拖着灌了铅似的两条腿回到城里,坐在一家茶馆的台阶上,手托下巴陷入了无望的沉思之中。
“妹子,大中午的,干吗一个人跟这儿傻坐着?像丢了魂儿似的?”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她身后传过来,她扭脸看去,只见章红宝从茶馆里款款地走了出来。
林雪梅紧忙站起身,未及开口说话,眼圈先红了。
“哟,这是怎么了?谁又欺负我妹子了?告诉我,姐找他算账,替你出气!”章红宝仍是一副侠肝义胆,边说边攥住了她的手。
她二人走进茶馆找个偏僻角落坐了,章红宝不无担心地开了口:“我瞧出来了,事儿还不小,跟我说说吧,只要你信得过你这个姐。”
林雪梅自觉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再也没有了任何顾忌,遂把罗华章被捕、自己百般寻找却毫无结果的事对她讲了。
“他是你什么人?心上人,相好的?”
林雪梅的脸红得像个熟透的苹果,默默地点了点头。
章红宝料到她必是没吃午饭,起身叫了一碗烂肉面,“说起来,老天爷是真照应你,让你在这个节骨眼儿上遇见了我!”显然,她话里有话。
林雪梅瞬间明亮了双眼,放下了筷子,“听你这话,你知道他关在哪儿?”
“没错儿,我知道,这个叫罗华章的小伙子现下就关押在东珠市口,我是当面听一个翻译官对中村说的,上头催促中村把人送到北大红楼,他怕让别人抢了功劳,坚持要留下来由自己审。”
“姐,你说,咱能不能凑点钱把他赎出来?”
章红宝摇了摇头,“我听说,他是抗日杀奸团的一个负责人,钱怕是解决不了问题。”
“那又怎么办……姐,告诉我,日本人打没打他?”林雪梅眼见就要哭出来。
“没听说,可我想……”
此时,茶馆的书台上有一个男艺人在说评书《水浒》,正说到“智取生辰纲”一节。
“我真想变成水泊梁山的一条好汉……”林雪梅紧咬着后槽牙。
“怎么,想劫牢反狱?就凭你?”
“我知道不成,就是……就是心里急,想把他解救出来,只要能让他活着出来,即便让我去死我也愿意!”
“姓罗的这小子有福气,有眼光!妹子你是个讲情讲义的人!”章红宝赞了一句,沉吟片刻说道:“这不成,那也不成,我这儿倒有个主意,不知你想不想听?”
“快说,姐,我想听!”林雪梅急切地抓住了她的手。
章红宝喝了一口热茶,压低了嗓门,“有句老话,‘大姐做鞋,二姐照样’,中村抓了你的人,你就不会乘其不备也抓一个他的人,两相交换岂不是省事得多?”
“这主意好!”一番话点燃了林雪梅心中的希望之火,高兴得禁不住拍了桌子,见四外的人都向自己这边看过来,遂吐了吐舌头,强压了兴奋之情小声问道:“可……抓谁合适?又怎么抓?”
“兵头将尾肯定不行,抓了兴许中村也不换,要抓就得抓他一个心尖子,抓一个让他难以割舍的人,到时候他想不换都不行。还有,这事儿硬来不行,得像梁山好汉取生辰纲一样,用智!”
“谁又能算他中村的心尖子呢?”
“想来想去只有一个——中村的儿子太郎,只有他才是老鬼子的心肝宝贝!”
“为什么这么说?”
“他是中村的第一个儿子,所以叫太郎,也是他唯一的儿子,四十岁上才有的,照北平人的说法——老来子,头顶着怕摔了,搁嘴里怕化了。”
“可……说到底他还是个孩子,这么做,是不是有点儿……”
“这会儿管不了那么多了。你不知道,这小鬼子比他爹老鬼子还坏呢,平日专找中国孩子欺负,我亲眼瞧见他骑在一个中国小女孩儿的身上,手里还拿把刺刀,吓得那孩子当场就尿了裤子。”
“那……又怎么才能把他弄到手呢?”
“要不我怎么说老天爷照应你,具体说,后天就是个机会,中村当晚要给他的儿子庆生,在大光明影院包了一场电影,两部片子连放,你想,三四个钟头的时间里这孩子不可能不上厕所吧?到时候趁黑灯瞎火正好下手。”
林雪梅思索了一阵,“这种场合肯定是戒备森严,我怎么才能混进去呢?”
章红宝皱了眉,“这就得靠你自己想办法了,我了解到的是,凭请柬入场。还有,这事儿单凭你一个人肯定办不成。”
林雪梅沉默了,许久才问道:“姐,后天你去吗?”
“说不准,如果我在场,自会找机会帮助你。”
林雪梅的脑子在急速旋转,天赐良机,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虽说这件事办起来难度非常之大,但要想把罗华章解救出来,成败唯此一举!
转眼间,满满一碗烂肉面被她一扫而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