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二哥他有个心疼病,奴给他绣了一个护心兜兜。
兜兜里儿本来是苏白二洋绉,兜兜面儿原是江南白川绸。
上边绣上了几出戏,一出一出全有个讲究。
——河南坠子《王二姐思夫》
胡翠珠深为她的大胆决定感到自豪,她认准,这一次乃是自己改换门庭的最好机会。
那天,从河南回到北平,她顾不得与众人道别,叫了一辆洋车直接回了家。
离老远,她就看见有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停在她所住的院落门口。未及走到近前,车门一开,记者孙维本满面春风地迎了出来。
“哈,胡小姐,一路辛苦,辛苦了……”孙维本透着十分的热情,“知道您今儿头午必到,我已然在这儿等您老半天了。”
“找我有事?”胡翠珠狐疑地盯向了他,自己从不曾与这个油滑的瘦小男人打过交道,弄不清他来干什么。
“没错儿,有事,而且是好事!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瞧见没有,您这福说到它还就到了!”
“我一个大鼓妞儿,除了遭人白眼儿,还能有什么福?”
孙维本没接她的话茬儿,抢先替她付了车钱。说话之间,汽车里又走下两个男人,孙维本紧忙转回身:“给胡小姐你介绍一下,这两位是满洲映画株式会社的松本先生、西园先生,专程从东北赶过来,来邀请您拍电影的。您说,是好事不?”
胡翠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慌忙把人往家里引。伙居的大杂院里停靠着她那辆瘪了轮胎的自用车,显然,她雇用的车夫早已另谋了生路。一间小北屋窄窄憋憋,因着几个月没人住,到处土气扬长,凌乱不堪。
见此,孙维本说道:“胡小姐,这么着,您跟我走,这两位先生已提前在东方饭店为您订下了包房,往后您就是大明星了,再住这小破屋也不适合您的身份。”
松本操着一口流利的汉语附和道:“胡小姐风华绝代,前途大大的!”
胡翠珠自然乐于依从。一路上,她的心都在不停地唱着歌,真的是好事啊,可谓天大的好事!这些年,她日日想夜夜盼的不就是这一天吗?大鼓妞儿算个什么玩艺儿?那是下九流里的下九流!单说那些个唱皮黄的戏子吧,虽然同属下九流,可唱大鼓的却比着他们还要低人一头,经常有京戏艺人召唤大鼓妞儿去他家唱堂会的,谁又见过唱大鼓的请几个京戏的大小角儿到宅子里唱一出?老早她就鄙视了自己的这个行业,每天都在盼望着跳槽,然而,当机会从天而降时,她还是感到有些如真似幻,有些迷惘甚至慌乱。
东方饭店的餐厅里,松本从皮包中取出两份合同放到了桌上,“胡小姐,请先听我说一说具体的安排和打算。这第一部影片名叫《满洲之恋》,是孙维本孙桑创作的,剧本此时正在日本文部省审查,估计用不了多久就会批下来。其中的女主角决定由你担任。计划从下个月开始造型试妆,然后到奉天拍外景,整个拍摄期大约一年左右。这部电影不仅会有中日两种版本,而且还会配上英语、韩语、马来语,拿到世界各地去放映,所以,必须把它拍成一部精品。至于胡小姐你的薪酬,一切都好商量。”
胡翠珠喜不自禁,她注意到了对方话里的“第一部”这三个字,心中暗自揣测:听他这意思,拍完这部《满洲之恋》,还会有第二部或者第三部?她禁不住把亢奋带到了脸上,瞬间现出一片潮红,如同喝了美酒。她从没拍过电影,不知道该提出一个什么价码才合适,遂试探着说道:“我,不想要银联券,也不要法币,成吗?”
“那你想要什么?”松本问了一句。
“硬通货,金条。”
“完全可以。多少?”
胡翠珠放开胆子说道:“三……三根。”
“幺希,成交!”松本把合同递了过去,同时从皮包里取出三根黄灿灿的金条放到了胡翠珠的面前,“待影片杀青时,我们还会再付你两根。”
孙维本掏出自己的钢笔交到她的手上,“瞧见没有,人日本人就是豪爽大方,连个磕巴都不打,成交!敢说您唱一辈子大鼓,也挣不出这么多钱。”
胡翠珠匆匆看了一遍合同,见一切写得倒也顺情顺理,随即便在上面签上了自己的姓名。不知怎么,签字时,她感到自己拿笔的手在微微颤抖。
饭后,两个日本人夹着皮包走了,孙维本陪着她走进了三楼的包房。这是一套装饰豪华的套房,外间是客厅,摆着沙发、茶几、麻将桌,里间是带卫生间的卧室,席梦思的软床上摆着未曾拆包的睡衣,摞着提花的彩缎被。
“哟,我可住不起这么好的房子,”胡翠珠看看四周的陈设,不觉有些慌乱,“这一天下来得花多少钱啊!”
“您就踏踏实实跟这儿住着,住多长时间都行,实话说,日本人全包了,一个子儿您都不用掏。您是大明星,您不住这儿谁敢住?”孙维本一脸的巴结。
胡翠珠觉到浑身一阵酸懒,无形无状地倚在了沙发上,“孙记者,虽说咱俩没少见面,可从来没真正过过话,我想,今后要总叫你孙记者未免显得生分,可到底叫你什么才好呢?人家姓李的可以叫小李子,姓德的能叫小德子,你姓孙,叫你小孙子?这也不好听啊!”
“骂我是不是?”孙维本紧贴着她凑了过去,“我比你大,商量商量,叫孙哥成不?”
“成。”胡翠珠忍不住扑哧笑了,“孙哥,你说,等这部电影拍下来,是不是我就可以买上一所小四合了?”
“你可别不爱听,翠珠,你这眼皮子忒浅!用不了三年二载,甭说小四合,一准儿你能买下一座小洋楼!信不信?”孙维本说着,把手悄悄地伸向了她的大腿。
胡翠珠佯装不知,“人都说拍电影有不少的讲究呢,你学问大,多知多懂,能不能和我说说?”
“成,这我内行。拍电影首先讲究的就是镜头,远景、全景、中景、近景、特写,俯拍、仰拍、摇拍,一个大特写拍下来,甭说鼻子眼睛,就连头发丝儿都一根一根看得真真楚楚。还有蒙太奇,嗐,现下说多了你也听不懂。”
“这有什么难的?拍一回不就全知道了。”
“可你知道演员要想拍好一部片子,最关键的靠谁吗?”
“靠导演呗。”
“非也。听明白了,得靠编剧!我给你多写几场戏,多写几句台词,你就是主角,我少给你写几场戏,删你几段话,你就成了配角。”孙维本趁机把手朝她的腰间伸去。
胡翠珠恼了,在他的手背上恨恨地打了一掌,“姓孙的,把你的爪子收回去!哪儿学的这一套?日本人教的?你也给我听明白了,本小姐可不是金盈儿,裤腰带任男人随便解,你帮我,我知你的情,不帮我,拉倒!”
孙维本知道自己操之过急,讪笑着说道:“翠珠,对不起,主要是你长得太漂亮了,尤其是你这张脸,可以说是美轮美奂,无可挑剔,我忍不住就……对了,还有件事想跟你说说,你这名字得改改,别怪我嘴直,翠珠这两个字忒土,怎么听都是个唱大鼓的。”
胡翠珠兴趣盎然地说道:“有道理。你有墨水,这会儿你就替我想一个好的。”
孙维本故作高深地沉吟半晌,“改叫胡蝶影怎么样?一听这仨字就知道是个大牌明星。”
胡翠珠想了想,感到十分满意,“不赖,就叫胡蝶影了,明儿我就在报纸上发个声明。”转而又问道:“孙哥,扯了这半天,我还不知道你这部《满洲之恋》讲的是什么事儿呢,趁这会儿就和我说说呗。”
孙维本扶扶眼镜框点点头,“故事得从1936年讲起,你扮演的女主人公叫米兰,是奉天的一个中学生,不仅人长得漂亮,而且歌唱得也好,知书达理,守身如玉。”
“嗯,你还别说,这一点和我本人还真一样。”胡翠珠附和道。
孙维本搞不清她指的究竟是会唱歌还是守身如玉,想笑却没敢,于是接着说下去,“一天,放学之后,她被一伙地痞流氓堵在了小胡同里,几个坏蛋欲行不轨,米兰姑娘誓死不从。”
“好女孩就应该这样,这是本分。”
“正在万分危急的时刻,一个年轻的日本军官正好由此路过,小伙子身材高大,英俊威武,凭着一身的拳脚功夫,只手对群狼,舍命救下了米兰。”
“你这可说的不对,日本人个个都是小矬子,又哪儿来的身材高大?一听就假。”
“干吗要这么较真呢?男主角万里挑一,还怕挑不出个高个儿的来?我必须要这么写。听我往下说,后来,一来二去米兰就喜欢上了这个名叫平田一郎的日本军官。”
“这又假了,中国姑娘怎么会如此下贱,竟然爱上了一个小鬼子?”
“你说错了,她可不是中国姑娘,而是一个满洲国的姑娘,要不怎么能叫《满洲之恋》?”
“这有什么区别吗?满洲原本还不就是中国的地盘?”
“打住,胡小姐,说这话可是要杀头的!”孙维本提醒道。
“行,行,满洲姑娘,你接着说。”胡翠珠撇了撇嘴。
“简短截说,从此,米兰不顾父母的反对,天天到军营去找一郎,可一郎军务繁忙,二人很少见面。一年后,一郎调防去了北平,米兰遂自动放弃了学业,千里跋涉寻到北平,一路艰辛自不必说。不料,好不容易到了目的地,一打听,一郎又随部队去了南京……”
“等等,”听到这里,胡翠珠由不得紧锁了眉头,“拍这种片子,我会不会招人骂呀?日本人在中国干的事,人人有目共睹,让我去爱他们?”
“不就一部电影嘛,哪儿有那么多说头?再者说,哪儿没好人?日本人也有那行侠仗义的不是?你不是一直想改行从影吗?这部影片一拍完,你必会名利双收,有得必有失,你可得想清楚。”
胡翠珠一时有些心乱,推了他一把,“得了孙记者,省省吧,你这儿一通花说柳说的,把我都说糊涂了,我坐了一整天的汽车,乏了,你回吧……”
拍不拍?事已至此,只能拍,兴许这就是一部单纯谈情说爱的片子。胆小不得将军做,开弓没有回头的箭,不就拍个电影吗?什么电影还不都是为图个热闹?机会真的是难得啊……胡翠珠昏昏睡去,她梦见,印着自己头像的电影海报,已经贴满了北平的四九城。
“三伏哥,你睡着了?”
“没。”
“那……咱俩说说话好不好?”
“你说吧,俺听着。”
林雪梅趴伏在大光明影院的顶棚上,三伏四脚朝天躺在一旁。在午夜最后一场电影结束之前,他俩偷偷跑到了后台,撬开天花板钻了进来。天一亮,这里就会戒严,再想进来就不容易了。为了晚上的行动,他俩必须在此坚守十几个小时。此刻,影院里已人去楼空,漆黑一片。
“和靳师姑过得好吗?”
三伏一声未吭。
“说嘛,好还是不好?”林雪梅催促着。
“她倒是挺在乎俺。”
“那不就挺好。你难道不在乎她吗?”
“不是,俺只是……只是心里一直放不下你。为了你,俺可以去死!”三伏鼓足勇气说出了存在心底多年的话。他知道,墨墨暗夜,雪梅她看不到自己已经涨红的脸。
这回,轮到林雪梅沉默了。
“他对你很重要,是吗?”三伏问了一句。
林雪梅自然明白这个“他”指的是谁,想了想说道:“比命还重要,用你的话说,为了他,我可以去死!”
三伏沉吟半晌,“俺一定帮你把他救出来,不为别的,只为了你!”
“哥,谢谢了……”林雪梅的眼睛湿润了。
绑架行动志在必得,林雪梅只好来到白雪遗的家,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和盘托出。白雪遗思虑再三,也认为这件事除此再无良策,于是唤来了三伏和黑丫头夫妇,先去勘察了大光明影院的地形,之后,反复掂掇,做出了一番安排。
林雪梅掏出白雪遗让她带来的荧光怀表,看了看才将将午夜两点。她不敢沉沉睡去,耳朵一直紧贴在棚板上,悉心地捕捉着下面的动静。饿了只能啃几口窝头,虽然干得噎嗓子,却也不敢喝一点儿水。一个蓝布包袱放在她的身边,里面装着专为这次行动准备下的服装及物品。
时间过得异常缓慢,表针仿佛胶着了一般。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听到有人开始在舞台上走动,间或还有几句叽里呱啦的日语传出来,估计是日本人在清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