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日晚会定在七点,当怀表的时针指向六点时,林雪梅示意三伏,先后从顶棚上溜了出来。他俩躲到银幕的后面,换上了事先备好的服装,林雪梅改了一身男装打扮,花格的薄呢西服,鸭舌帽,还戴了一副茶色的养目眼镜。三伏见她这副模样便忍不住笑了,趴在她的耳边告诉她,说她像极了报纸上登的女汉奸川岛芳子。三伏穿着黑府绸的衣裤,扎着宽宽的板带,看上去俨然是个权贵人物的贴身保镖。
场子里已陆陆续续开始进人,林雪梅发现,前排的座位是一组沙发,沙发前面的茶几上摆着茶杯、香烟和一盘盘的水果,最中间的位置还单独放有两瓶可口可乐。她吹着口哨,一副优哉游哉的样子,溜溜达达向着中间那张茶几凑过去,这时,有一串钥匙从她的裤兜里哗啦啦掉在了地上,于是,她便弯了腰,谁也没有注意,就在她捡钥匙的同时,以极快的速度从随身携带的皮包里掏出了两个玻璃瓶,与茶几上的那两瓶可乐做了调换。
好容易盼到中村喜赖牵着他的儿子太郎进了场,身后跟随的是穿了一身和服的章红宝。坐在他们左右及后排的是一水的佩戴着枪械的日本军官,显然,小鬼子也担心今日有什么意外发生。
林雪梅找到一个靠柱子的边位坐下来,一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紧盯着前方。此刻,三伏正躲在不远处一个通向厕所的太平门的帘幕后面,静等着她发出行动信号。
影院的钟声响了,中村站了起来,什么话都没说,只转回身向着全场的来宾挥了挥手,随后灯光便渐渐暗下来。放映的第一部片子是中国出产的《火烧红莲寺》,看着银幕上一个个飞檐走壁的黑衣侠客,中村太郎欢喜得手舞足蹈,旁若无人地不时发出了一声声的尖叫。
林雪梅神情专注地盯视着目标,她预料不到这孩子喝下她制作的“可乐”究竟会有什么反应,只盼着他能尽早起身去厕所,届时,由三伏出手对付一个小孩儿无疑会手到擒来。茶几上的那两瓶“可口可乐”是她比照着原装饮料的口味和颜色,用槐米、车前子、瓜皮等几味利尿的中药熬制成的,还加入了姜丝和红糖。她唯一担心的就是中村的儿子会整场一直赖在座位上,不撒尿,不上厕所,真要是那样,就将功亏一篑,竹篮打水一场空。自己的这伙人当中没有一个拥有侠客的本事,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把这孩子凭空掠走。她从章红宝那里获知,这小日本儿酷爱可口可乐,于是就想了这么一个“帮助”他排尿的主意。
十几分钟过后,她看到中村太郎拿起了“可乐”瓶,可他仅仅喝了一口便放下来,还朝着瓶子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番。落败的感觉随即攫住了她的心,马上意识到这孩子恐怕是体验出了口味上的差异,恨只恨这小日本儿忒精忒贼。然而,片刻之后却见他再次拿起了玻璃瓶,对着嘴大口大口地畅饮起来。
啊,林雪梅总算喘匀了一口气,暗忖道:早知道如此,就应该再抓一把巴豆放进去,让这小兔崽子跑肚拉稀才好,当初只因顾虑巴豆性寒味苦,怕他接受不了。
眼见着一部片子放到了结尾,两瓶“可乐”被中村太郎喝了个净光,但他却仍旧窝在沙发上,一点动静也没有。紧接着放映的是冈让二、逢初梦子主演的日本片《多情佛心》,未及五分钟,太郎终于坐不住站了起来,章红宝也随即陪着他站起身,林雪梅心中大喜,一把摘下鸭舌帽,向三伏发出了行动信号。
不料,中村喜赖却将章红宝按住了,挥手叫过来一个背着长枪的宪兵,指令他跟着自己的儿子。
林雪梅估计这会儿三伏已经潜入厕所,此刻突然生变,再想通知三伏已然来不及,只好起身尾随在宪兵的后面来到了走廊上。
宪兵示意中村太郎在厕所门外稍候,端起上着刺刀的长枪,准备自己先进去查看一番。
林雪梅急中生智,操着半生不熟的日语喊住了他:“喂,当兵的,有件事情你去替我办一下!”
宪兵回过头愣住了,“先生,你是在叫我吗?”
林雪梅傲慢地挥了下手,“是的,我口渴了,你到大街上给我买一瓶汽水回来。”随说随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钞票。
太郎似是忍耐不住,手捂着小肚子来回跺着脚,不管不顾朝着厕所一头扎了进去。
“我脱不开身,正在执行任务。”宪兵一时摸不清对方的身份,不敢轻易拒绝,拖着枪凑过来,“请问,你的,什么的干活?”
林雪梅一下子想到了川岛芳子,“我是川岛芳子,满洲国安国军总司令的干活,难道你从来没见过我吗?”
宪兵不仅知道川岛芳子其人,而且知道她有着一位赫赫有名的日本干爹,更重要的是,现下这个女人正与自己的司令长官田宫中佐混得极熟,但他确实没见过她。“请长官等我一会儿,等我把小少爷送回去之后——”
林雪梅未容他把话说完,朝着他的脸就是一掌,“八嘎,东洋鬓的给!”
这时,厕所里忽然传出一阵响动,惊得宪兵顾不得再去解释什么,端着枪径直朝里冲去。
林雪梅紧追一步,“三伏哥,小心,有鬼子兵进去了!”话音未落,便听到“嗵”的一声闷响,像是有人跌扑在地上。
厕所里的景况让她看到了成功的希望,宪兵口吐白沫头靠尿池子躺着,一支三八大盖握在了三伏的手上,后窗洞然大开,中村太郎不见了踪影,显然已经被运送到了窗外的胡同里。
三伏朝着宪兵踹了一脚,“要不是怕闹出动静,俺就一枪崩了这狗日的!”
林雪梅兴奋得涨红了脸,从衣兜里掏出一个信封放到了宪兵的身上。
张子强的脸在窗户口上晃了一下,接着便有一双大手伸进来,三伏托起林雪梅往上一送,她的多半个身子就蹿了出去。
洋车里坐着黑丫头,怀里紧搂着那个黑布遮了眼睛、胶布贴了嘴巴的小日本儿。林雪梅一步蹦到车上,对着太郎的耳朵叮嘱道:“别怕,只要你老老实实呆着,我们就不会杀了你。”
三伏抄起车把,回头看了一眼,发出一声“走”,两个男人一个在前面拉,一个在后面推,朝着茫茫的暗夜急速奔去——他们必须连夜出城,否则将前功尽弃。
北平的外七门每晚六点就要关门上锁,且有重兵把守,此时若打算出城只能另辟蹊径。张子强引着一行人来到了永定门西边的一处城墙下,只见他从怀里掏出一条钩索,先朝雉堞的豁口瞄了瞄,然后奋力一甩手,铁钩便牢牢地挂在了高墙上,接着手抓绳子如猿猴一般攀爬了上去。
黑丫头从洋车上取出一个柳条筐,用从墙头垂下来的绳索系好,转手便将中村太郎塞进筐里。
林雪梅主动留在了最后,料想中村老鬼子此刻肯定已发现儿子走失,必是一副热锅上蚂蚁的模样,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
突然,她觉到有人在她的肩膀头上轻轻拍了一下,只惊得霍然出了一身冷汗,待她慢慢地转回脸看过去,却见一支黑洞洞的枪口正抵在自己的胸前。
“别怕,梅子,是我……”面前的男人率先开了口。
林雪梅由不得高兴地跳起来,“天,怎么会是您啊,董大叔!”
中村喜赖:
你的儿子太郎现正在我们手里,请不要惊慌。我们无意伤害他,只打算用他和关押在你处的罗华章进行交换。交换的时间与地点是:明日下午两点妙峰山娘娘庙(届时,双方各距交换场地200米)。过时不候。奉劝,千万不要自作聪明耍花招,拿你宝贝儿子的性命当儿戏!勿谓言之不预也!
祝你早日驾鹤西归!
八路军平西游击队
即日
中村喜赖的确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心中燥热,手脚却冰凉。对他而言,与其说这是一封书信,不如说是一份通牒,一份战书,通篇语气坚决,毫无商量的余地。
当得知儿子失踪的消息时,他仿若进入了世界末日的一个疯子,对着身边的几个人一通捶打,即连一直被他当做妻子的章红宝也挨了他一个耳光。儿子是他的心肝宝贝,且是他中村家族三兄弟唯一的一棵苗,没有了儿子,他便失去了生活的全部意义和全部希望。他庆幸自己没把罗华章递解到红楼总部,否则,他就没有了换回儿子的本钱。他庆幸自己尚未开始对罗华章动刑,否则,又岂能指望换回一个完整无缺的太郎?换吗?换,他只能交换,必须交换!时间不允许他犹豫,他也不想过多地考虑,别说是一个小小杀奸团的负责人,就是八路军的总司令他也得这么做。他不得不佩服对手的智慧和计谋,这一次他们真的是抓住了他的软肋。然而,尽管如此,他还是提前安排好了一名狙击手,以备不时之需。
翌日中午,林雪梅一行早早地来到了娘娘庙,与此同时,有两组游击队员埋伏在了两翼山坡上。
林雪梅对董茂昌说道:“大叔,一直忘了问您,怎么那么巧,昨儿晚上就让我们碰上了您呢?”
董茂昌告诉她,自己是奉命到城里侦察的,有情报称,小鬼子最近在北平集中了3000万担粮食,打算择日运往日本,一时引得国人震怒,八路军岂能眼睁睁看着日寇的这一计划得逞?必须想尽一切办法把这批粮食截下来。他完成任务往回返,没承想就遇上了他们几个。
林雪梅说,怨不得小鬼子对北平的老百姓那么狠,打着“支援圣战”的旗号,想方设法地压缩居民的口粮,一人一月只配给二十斤的定量,而且唯有献了铜的人家才发放配给证,不仅如此,真正能买到手的粮食却少得可怜,好长时间了粮店只供应土豆,五斤土豆折合一斤粮。
董茂昌转了话题,话语中满含着感激之情,“梅子,我离开家的这几年多亏你了,要不是你截长补短地去照顾他们娘儿几个,我又怎能安心地在这儿打鬼子……”
林雪梅没接他的话茬,“要不是碰见您,我们几个还真不知道这出戏该怎么往下唱呢!这下好了,罗大哥肯定有救了!”
“对了梅子,你罗大哥的父母该不会这会儿还待在城里吧?”
“放心吧董大叔,白雪遗白大爷昨天一早儿就把他俩送到乡下了。”
两点整,一团涌动的黄色出现在前方不远处,在午后阳光的照耀下,一片枪刺闪着亮银般的白光。
董茂昌搂着中村太郎走出了庙门,高声喊道:“中村,你听好了,这里到处都是八路军的人,没你的便宜可占,千万别动歪心眼儿。我们说话算话,只要你把罗华章放了,我自然会把你的儿子完好无损地还给你!”
中村喜赖真想一枪把董茂昌打死,可他心里实在没有把握,对方躲在太郎的身后,忽高忽低,忽左忽右,狙击手只要枪口稍微偏离一点点,就有可能伤及自己的儿子。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有一件事,我的不明白,罗华章本是杀奸团的人,和你们八路军有什么相干?”
“只要打鬼子,我们就是一家人,说了你也不懂。”董茂昌催促道,“别费唾沫了,要想早点拉上你儿子的手,就赶紧放人!”
终于看到罗华章从人群中走出来,他走得很稳健,一边走,一边伸出一只手臂遮挡着刺眼的太阳。
林雪梅激动万分,正打算呼喊,却被三伏的大手捂住了嘴。
董茂昌看准时机向前推了太郎一把,自己一闪身迅速地躲进了娘娘庙。中村太郎开始与罗华章相向而行,他一路哭喊着,鼻涕眼泪流了满脸。
趴伏在中村喜赖身边的狙击手看了长官一眼,等待着他发出射杀罗华章的命令。无动于衷的中村中佐如泥塑一般呆呆地站着,他不敢下令开枪,谁又能保证此时对方不会也有一个狙击手正在瞄着自己的儿子?
中村喜赖只能不住地在心里咒骂着,历来是两军交战不斩来使,连来使都不忍斩,你们却怎么忍心把手伸向了一个孩子?当然,他知道,换了他自己,他也会这么做的,战争不相信慈悲和怜悯。
他眼睁睁地看着罗华章站到了大庙的台阶上,甚至在走进去之前,还回过头来对着他发出了轻蔑的一笑……
罗华章彻底消失了身影,中村喜赖终于挥了手,一时枪声大作,子弹横飞——他必须给上司一个能说得过去的交代。
三天后,一份“罗华章越狱潜逃,我部追至妙峰山”的报告,由中村喜赖亲自送到了红楼日本宪兵总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