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屁!我能出来,那是因为——”白丫头欲揭实底,一时又觉得羞于出口。
德晓峰找把椅子坐了,“这事咱留着以后慢慢掰扯。真格的,媳妇,这会儿我饿了,有吃的没有?”
白丫头指指桌上的一碗水发豆饼,“眼瞎是怎么着?想吃自己动手。”
德晓峰端起饭碗放到鼻子底下闻了闻,“就这?我不吃,这东西根本就是喂牲口的。”
“你以为怎么着?日本人就从来没拿中国人当人!”
“我说媳妇,刚才,是不是瑞峰家的来咱家了?是不是我二哥死了?”德晓峰赶紧转了话题。
“你是怎么知道的?”白丫头觉得奇怪。
“大老远我就看见她了,寡妇失业的,我没敢往跟前凑。”
“小德子,跟你说,这个孽可是你造下的,二嫂子求上门来,你可不能坐视不管,一毛不拔,怎么着也得出个棺材板儿钱。”
“凭什么?”德晓峰翻了白眼,“他死了跟我有什么关系?不错,是我把白面儿引荐给他的,可他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事情的前后经过你都瞧见了,我没拿枪逼着他吧?再者说,现下我又上哪儿弄钱去?”
“小德子,你……你真不是人揍揍:北京骂人语,指交配。的!”白丫头好想痛痛快快地骂他一顿,可一时没找着合适的词语。
“媳妇,我跟你说,你可不能背着我给她钱,要不然……”
“我倒想呢,你睁开眼看看,这屋里还有一样值钱的东西吗?除了几床破棉花套子、几个破碗,还有什么?”
德晓峰朝着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现出一丝坏笑,“说起来,这会儿咱家还真有一样能换回钱的物件,就看你舍不舍得了!”
白丫头瞬间便听明白了他话里夹藏的意思,隔老远把一口吐沫啐了过去,“想钱想疯了是不是?想让我卖肉是不是?真打算卖,让你姐去卖,让你妹妹去卖呀!”想起自己这一年多的苦难和屈辱,她不禁嘤嘤地抽泣起来。
“你瞧,还下上雨了!你好好想想,咱俩还得活着不是?还得过日子不是?没钱怎么活怎么过?更何况你还染上了嗜好,想要过把瘾解解乏,也得需要钱,还有,你爸你妈也得靠你养活……”德晓峰耐下心烦循循诱导。
白丫头听呆了,语气却依旧强硬,“甭想!我是人,不是牲口!你要是敢逼我,我就一刀宰了你,然后自己抹脖子!”
德晓峰掏出一根烟点了,静静地等候着,他从崔洁实口中得知,白丫头每天一午一晚都会有一次毒瘾发作,相信到了那个时候,无论多难办的事情都会变得迎刃而解。他悠然地吐着烟圈,不急也不躁。
果然,没过多长时间,便看到白丫头有了反应,吃了一半的豆饼被她扔到了一旁,害冷似的蜷缩在床上,接着,四肢抽搐,眼睛翻白,大口大口地急喘起来,“啊,难受,我好难受,越来越……我扛不住了,快来救救我,有虫子爬在我身上,在咬我,咬我的肉,咬我的骨头……啊,不行了,我要死了,活不了了,小德子,快,快救救我……”她如同一个溺水之人,两只手不停地在半空中抓挠,像要寻求一根稻草,瘦弱的身躯左右来回翻转,豆粒般的汗珠从她的额头滚落到了胸口上。
德晓峰不失时机地站起身,缓缓地踱到她的跟前,掏出一个小玻璃瓶在她眼前晃了晃,“媳妇,看看这是什么?你现时最想要的东西!这会儿,谁都救不了你,也只有我能帮你,给我句痛快话,卖,还是不卖?想明白了,你不是什么黄花大闺女,也不是什么贞洁烈女,仙岛屋的男人哪个没上过你的身?这跟卖又有什么区别?”他再次把玻璃瓶凑到了她的脸前,“我的话你可以不听,难道它的话你也不听?”
“我不卖,至死也不卖……混蛋,快把它给我,给我呀……一丁点儿就行……可怜可怜我吧,小德子,我要死了,我什么都听你的,你说怎么着就怎么着……我不卖,绝不能卖……”她已经癫狂得语无伦次。
“再问你一句,到底卖还是不卖?”德晓峰把小瓶子放到她的鼻子跟前,瞬间又迅速地抽了回去。
“卖,我卖了……都听你的还不行吗,快把它给我……给我呀……”白丫头已经气若游丝。
“不怕你反悔!”德晓峰取过一个茶盅,将玻璃瓶中的白粉倒了一点儿在里面,然后拿出一支针管,从她的胳膊上抽出半管血对了进去,先用一根筷子搅了几下,再重新吸进针管,为她缓缓地注射到身体里。
“啊……”白丫头出了一口长气,起死回生一般仰靠在被垛上,“你这个混蛋,不如……不如就这么让我死了……”
德晓峰将小瓶子揣进怀里,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媳妇,你先跟这儿喘一会儿,养养精气神,我这就出去找人,既然买卖开张,就赶早不赶晚。”
工夫不大,他真就领进来一个男人,还抱回一盆烧得正旺的炭火。白丫头至此才明白,德晓峰其实早有预谋,后悔自己又一次中了他的圈套。
“瞧瞧,还得说是我心疼你,”德晓峰把火盆放到床前,看一眼躺在被子里的白丫头,嘴咧得开了花,“空屋子冷炕的,冻着你还是我的麻烦。”
男人摘下头上的皮帽子,沉吟着转过了身。白丫头望过去,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挺着个大肚子的嫖客居然是刘连仲!
这趟火车的目的地是山海关,到了山海关就意味着到了“国界”,想去东北奉天的人,必须在出关之后再倒一趟满洲国的车。
林雪梅平生还是第一次坐火车,看见什么都觉着新鲜,像火炉子一样冒烟儿的车头,比磨盘还大还圆的车轮子,哪儿哪儿除去钢就是铁。
金三省自打上车就一直靠着椅背迷迷糊糊睡着,不时地打着一阵阵小鼾。冯雨桐警觉地瞪着双眼,不仅要防贼,更要防着日本人的侵扰。几个戴着白色袖标的日本宪兵隔一阵便从车厢里走一回,没碴儿找碴儿,无事生非。他亲眼看到,就在刚才,一个穿戴时髦的富家小姐被宪兵从座位上叫起来,一伙小鬼子打着搜查嫌犯的旗号,轮番地在她的身上摸来摸去,女孩儿的脸涨得像一块红布,却也无可奈何,只能忍气吞声。日本人不仅色,而且贪,看到有旅客拿出了好吃的东西,便嘻嘻哈哈凑过去,二话不说,大言不惭地抓起来就啃。他们俨然就是这里的皇帝,所有的行旅之人无疑都是他们的臣民。
林雪梅粘着乔七巧,姐妹俩低声地说着悄悄话。
“姐,一路上总怎么咣咣当当地颠,你肚子里的孩子能受得了?”
“哪儿有那么娇气?这才几个月,他就知道颠了?嗐,说多了你也不懂,等你自己有了就明白了。”
“姐,说什么呢你?”林雪梅立时羞成了一个桃花脸。
“你都多大了,这还不快?梅子,你是不是已经有了相好的?能不能跟俺说说他是个啥样的人?”乔七巧有意逗她,“俺听出来了,金盈儿那天说你的都是真的。”
“他……”林雪梅犹豫着,“他善良,刚强,聪明,有学问,最主要的是不甘心给日本人当奴才。”
“长得咋样,俊不俊?妹子你可是一等一的漂亮女孩儿,他要是长得丑,俺这当姐的首先就不答应。”乔七巧一面说一面盯着她的眼,“告诉姐,到底俊不俊?”
林雪梅终于明白了她的意图,“丑着呢,就像高老庄的猪八戒!”说罢,与乔七巧搂在一起叽叽嘎嘎笑作了一团。
到达山海关时已是半夜,隔窗望去,只见黑黢黢的站台上晃动着一盏盏的小红灯笼,打灯笼的无一例外都是客栈的伙计,灯笼上面各自写着“双盛”、“连升”、“天成”等字号。
四个人找了就近的一家名叫“连升”的小店住下了,只等第二天上午到罗城去领“入国证”。
鸡叫天明,打算出关的人们像囚犯一样被日本人集中到一个小广场上,然后,排成一行长队,在士兵的押解下,一路北行来到罗城入国登记处。有人悄悄告诉冯雨桐,要想去东北,必须得先通过日本大东公司的审查,然后才能去照相领取证件。
公司门前露天处摆着一张长桌,一个戴眼镜的日本书记官坐在桌后,三五个手持木刀、皮鞭的二狗子围在了四周。冯雨桐注意到,有的人经过一番询问之后被领去照相了,而有的人则被一阵乱打轰赶到了一旁,心中不禁忐忑起来。
半个小时之后,轮到了他们四个,按照要求一一报了姓名。站在前边的一个长着蚕豆脑袋的二狗子问道:“跟大爷说说,尔等都是干什么营生的呀?嘱咐你们一句,可不许撒谎!”
冯雨桐立时赔了笑脸,“我们几个都是作艺的,唱坠子,唱大鼓的。”
“蚕豆脑袋”现出一脸鄙夷,“敢情都是下九流啊,满洲国缺的是人才,不需要下九流!哪儿来的回哪儿吧。”
冯雨桐赶紧解释:“您听我说,我们已经和奉天茶馆儿的掌柜约好了,不去不行啊……”
“没工夫听你们白话,”“蚕豆脑袋”举起手里的木刀,蛮横地砍在了冯雨桐的肩膀上,“滚!”
“滚吧!”几个二狗子手举家什齐声呐喊。
见此,几个人谁也不敢再争辩,只好垂头丧气地转回了客栈。
客栈掌柜的从他们的脸上已经知道了结果,好心地劝慰道:“得了,多住一天吧,明儿一早再去试试。话说回来了,不去奉天不行吗?”
冯雨桐回道:“都答应人家了,咱哪能失信呢?”
“这事也怨我,忘了嘱咐你们几句,跟这帮孙子打交道,不能说实话。”
林雪梅不无忧虑,“明天去了再让他们撅回来怎么办?”
掌柜的想了想,“只能出点钱,抹抹他们的嘴了。我有个朋友叫刘大鼻子,就在大东混事儿,要不,我去求他帮帮忙?”
林雪梅抢先掏出一叠钞票,塞到了掌柜的手上。
第二天,果然看到有个“大鼻子”替代“蚕豆脑袋”站在了前头。
冯雨桐拉着乔七巧抢上一步,先冲着“大鼻子”鞠了个躬,随后自报了家门,“我姓冯,她姓乔,我俩是织洋袜子的,想过去找个营生。”
刘大鼻子装模作样问道:“干几年了?”
“三年了。”
“把手伸出来我瞧瞧。”
夫妻俩紧忙把手伸到了他的面前。
刘大鼻子煞有介事地看了一眼,“嗯,还真像是织了几年袜子的手。做苦力、耍手艺的可以过去,行了,到那边填证吧,完了交钱照相。”
他转过脸盯向了金三省和林雪梅,“你俩怎么回事?”
金三省忙不迭答道:“我姓金,做饭的,厨师傅,这丫头她姓林,是给我打下手的。”
“红案还是白案呀?”
“回您话,红案。”
“说说,你都会做什么拿手菜呀?”
金三省猛地想起小锛儿头经常背诵的《菜单子》,“我会做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烧花鸭、烧雏鸡、烧子鹅,卤煮咸鸭、酱鸡、腊肉、松花、小肚儿……”
“大鼻子”拍拍他的肩膀赞了一句:“满好,满洲国还真就需要你这样的人!过去吧!”
填写完证件便是去照相。只见照相机的正前方竖着一个长方形的木框,像个没镶玻璃的窗户,一个身穿协和服的家伙站在旁边,喝令照相的人依次站到木框的后头,把自己的脑袋框在中间。逢有没对准的,这家伙也不吱声,只是揪了照相人的耳朵或左或右或上或下地一拽,接着便响起一声“咔嚓”。紧随着,框子里又换上了另一个脑袋。
四张“入国证”终于到了手,端详着上面贴的本人的照片,表情呆滞,直眉瞪眼,连自己都几乎认不出来,几个人只觉得哭笑不得。
深更半夜,众人睡得正香,忽听有人在大街上喊叫起来:“想出关、领了‘入国证’的,都起来啦,火车到了,收拾收拾跟我走了……”
金三省一个愣怔直挺挺坐起了身,呐呐道:“谁能跟我说说,难道,这就叫闯关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