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角鼓儿响烧热炕,奶奶弹弦子爷爷唱,
闷上壶高末儿嗓音好,嗅一口鼻烟儿精神旺,
一唱唱到天麻麻亮,天麻麻亮。
——北平童谣
得知白丫头被日本人活埋了的消息,林雪梅悲痛欲绝。她不住地谴责自己对师姐关心太少,只顾忙于生计,疏淡了彼此之间的友情,假如能够经常去看看她,或许她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她独自出了平则门,在当地乡民的指点下,寻找到了那块埋葬着一大批冤魂的坡地。这里没有坟丘,也没有墓碑,只显露着一片寸草未生的黄沙砾土,静默地表达着死难者难以平抑的愤怒和抗议。以泪洗面的她只能用燃烧的纸钱来抒发自己内心的忏悔,哀悼师姐短暂而又屈辱的一生,祭奠师姐那无辜的亡灵!
直捱到来年的春天,林雪梅才把这个噩耗告诉给了师父,金三省听罢,一时间哭得像个孩子,不住声地说着“对不起”,“这孩子命好苦啊!都怪我,早知道这样,我就不会……原本,我还打算找个机会把随缘乐的《武松开吊》过给她,可这会儿说什么都晚喽……”
林雪梅自责道:“全都怨我,我没能和师姐多走动走动……”
“得了,你我谁都不怨,要怨只能怨小鬼子不是人揍的!话说回来,死了死了,一死百了,死了比活着省心。”金三省长叹一声,转了话题,“好歹咱还得喘着这口气不是?自打从奉天回来,咱爷儿俩就一直没有个稳定的差事,唱一天歇三天,照这样下去,停了辘轳干了畦,又靠什么生活?现下真得想个辙了。”
林雪梅想了想,“既这样,您就挑头儿拴个班吧,把和咱相知相近的集合在一起,人多势众活路宽,彼此之间还能有个照应。”
“嗯,这主意不错!”金三省赞了一句,随后又犹豫起来,“可是,凭我……有人愿意来吗?”
“据我了解,这些日子白雪遗白大爷也在家闲着,您把他请过来,老哥儿俩一联手,还怕没人?”
“我倒是想呢,可……”
“您只要点点头,白大爷那边由我去说,他可不是您想的那样,心胸宽着呢。”
不出林雪梅所料,白雪遗听了这个计划,二话没说,慨然应允。没出两天,金三省便邀集了唱铁片的靳大红、唱坠子的乔七巧、唱西河的黑丫头、唱单弦的赵有禄、变戏法的“快手卢”、抖空竹的华小妹等十几号人,唯独缺少一档相声。
金三省说道:“要是能把小锛儿头爷儿俩搬请过来,就算齐了!”他忽然想起在奉天时林雪梅曾经说过,她会找机会把小锛儿头不能回北平的原因告诉他,于是旧事重提。
林雪梅思忖片刻,只好把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叙述了一遍。
金三省气冲脑瓜门,“你说,我怎么就养了盈儿这么一个孽种?还学会了坑蒙拐骗!话又说回来,你俩这事儿办得实在是既正派,又高明,叫臭丫头也知道知道什么叫恶人自有恶人磨,什么叫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等到找好了“大饭桶”和“烂酸梨”的一档相声,班儿就算是正式拴起来了。这一天,众人齐聚金家堂屋,商议着相关的事宜,说到起堂号时,白雪遗提议叫“三省堂”,金三省却主张叫“遗雪堂”,两个人你推我让,莫衷一是。
林雪梅一拍脑门,“我倒有个主意,叫‘三遗堂’行不行?罗教授曾经和我说过,各样的杂耍都是咱中华民族的文化遗产,不能让小鬼子平白糟蹋了,必须想方设法保留下来,三,取三足鼎立的意思,稳当;遗,指的是老祖宗留下来的文化遗产。”
在座的都觉得这个堂号起得好,于是,马上写下了“三遗堂专应杂耍演出、喜庆堂会”的木牌子,即时挂了出去,还在大门外燃放了一挂千头的鞭炮。
大家伙刚回到屋里,忽见金盈儿扭扭搭搭迈进了门槛,身后还跟个斜背匣子枪的随从。她穿着一套崭新的日本军服,足蹬着油黑的长筒马靴,头上戴一顶花呢子鸭舌帽,有一副茶色眼镜架在鼻梁上,先冲众人扫了一遍,接着就是一句带了醋味的嘲讽:“哟,年都过去俩多月了,这会儿怎么又全神下界了?”
她看到,在座的所有人都不约而同侧了脸,于是讪讪地轻咳一声,指了指跟来的崇小辫儿,“给你们大伙儿介绍介绍,这位是新上任的侦缉队的崇副队长。”
乔七巧盯了小辫儿一眼,附在林雪梅的耳旁小声嘀咕道:“俺看准了,这小子就是俺在奉天宪兵队看见的那个人。”
林雪梅斜眼瞥向了崇小辫儿,“恭喜呀崇队长,愿您步步高升!打听一句,原来的刘连仲刘队长这会儿干什么去了?”
崇小辫儿一脸的幸灾乐祸,“你说谁?刘大肚子?哈,提起他来其中的乐儿可就大了,现而今他成了金三爷的同行——弹了弦子了!”看到众人皆是一头雾水,他又手做鸡爪状,一边抖动一边补充道:“就像《大西厢》里边唱的,他‘走道拄着拐棍儿,要离开了拐棍儿呀,手儿就得扶墙’!”
林雪梅顿然了悟,刘连仲中风了,崇小辫儿在奉天的作为必是受了金盈儿的指使。
金盈儿朝着冯雨桐凑了过去,“冯哥,你本事挺大呀,躲得还真够远的。怎么不在奉天多呆些日子呀,是让人赶回来了吧?这阵子搬到哪儿住了?能不能告诉我个地址,回头我也好抽空去看看你。”
她瞟了一眼冯雨桐冷若冰霜的脸,又走到了黑丫头的面前,话里暗含着一种威胁,“师妹,你家爷们儿最近还好吧?莫非说还在天桥明地上耍石锁?他姓张叫张子强对吧?明着告诉你,我这心里可还一直惦记着他呢。”
金三省已经忍无可忍,“哪儿来那么多废话?说,今儿找我有什么事?”
金盈儿只好把脸转过来,“爸,打您从奉天回来我就一直没见着您,有件事我得和您当面说说——”
听到这儿,林雪梅不容分说,起身拽住金盈儿的胳膊往外就走,全力把她推到墙角,瞪起眼睛质问道:“金盈儿,你想说什么?我就知道你没憋好屁!你干的那些事还好意思往外抖搂?”
金盈儿一把甩开了她的手,“乡下丫头,你是不是管得太宽了点儿?我和我爸说话碍着你哪根筋了?”
“我就问你一句话,他是不是你亲爹?”
“废话,我不是亲的,你是亲的?”
“那好,我明白地告诉你,你若还念及这一份父女亲情,不想让你爸这会儿就死在你面前,就别提你认贼作父的那件丑事!”
金盈儿哑了,半晌才迸出一句:“你那叫咸吃萝卜淡操心,今儿我根本就没打算提这档子事!”
此时,众人跟着金三省一起来到了院子里,金盈儿跨上一步对父亲说道:“爸,是这么回事,大概其您也听说了,现而今日本人提倡中日一家、中日亲善,北平有不少的日本侨民开始主动和咱中国人交朋友,有和中国人拜把子的,有认中国老太太当干娘的,归其这也算一件好事,既没动枪也没动炮,彼此之间就成了亲戚,照这样,今后还有什么事是不好商量的,您说是不是?”
金三省拦了她一句:“有话直说,别跟这儿仙鹤打架——绕脖子。”
“成,我直说。”金盈儿咽了口唾沫,“昨儿我干……宪兵队的中村太君找了我,提出要和您拜把子,您年长为兄,他年幼为弟,永结金兰之好,您说,这是不是一件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大好事?”
“放屁!”金三省怒不可遏,手指着金盈儿骂道,“这种话你也能说出口?和小鬼子拜把子,我金三省成什么了?如此我就成了一条狗!你巴结日本人不算,还要把你亲爹搭上,你这还算是人揍的吗?”
白雪遗申斥道:“金盈儿,你难道忘了,是谁把你爸抓进大牢的?打个半死不说,至今还留下了后遗症,弹着半截弦子就能睡着了。给你爸上刑那会儿中村怎么不说和他交朋友?这些年小鬼子杀了咱多少中国人,他早怎么不说和中国人交朋友?现下眼见快完蛋了,倒充起善人来了,中国人还没那么傻!”
黑丫头插进一句:“白大爷说的一点儿没错,知道不,现下《新民报》又开展了‘施棺运动’,这说明什么?说明日本人这会儿净打败仗,死的人越来越多,棺材不够使了!”
金盈儿撇撇嘴,“甭净说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事,给脸不兜着才真正叫傻。”
靳大红朝着地上啐了一口,“丫头,这辈子我见过不少不要脸的,可还没见过你这么不要脸的,日本人放个屁你都得说是香的。”
金三省抓起廊下的一把扫帚拽了过去,“滚!从今往后永远别让我再看见你,我姓金的压根儿就没你这个闺女!”
《满洲之恋》已经拍摄过半,胡翠珠却依旧没看到完整的剧本,这俨然成为了她的一块心病。平心而论,自改行拍电影以来,她的生活的确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有了名,也有了钱,报纸上隔三差五就会出现“胡蝶影”三个字,虽然影片尚未面世,但各方各面都对她充满了期待,期待着有一颗新星在影坛上冉冉升起。此外,她再也用不着为衣食发愁,每到一处都有人高接远迎,住豪华宾馆,吃美味佳肴。此时,她即是刚刚洗完热水澡,穿着丝绸浴衣,躺在东方饭店的席梦思软床上,悠闲地翻看着日本的电影画报。
此间她要在北平呆上三个月,等拍完所有的外景之后再坐船去日本,到东京的摄影棚里拍内景,一并参加后期制作。她心里十分清楚,现下自己已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一方面名和利在诱惑着她,满足着她,而另一方面汉奸的恶名又令她的脊梁骨时不时一阵阵发凉。无疑,如今已到了关键时刻,她必须想方设法拿到一份完整的剧本,必须在这三个月内做出最后的抉择。
为此,她找了林雪梅,把自己的忧虑和烦恼全都告诉了她,这个小师妹最令她信服,不仅聪明,而且仗义,刀架在脖子上也不低头。
“姐,我不是埋怨你,你的胆儿也忒大了点儿,连日本人的活儿你也敢接!”这是林雪梅开口说出的第一句话。
胡翠珠立时眼里含了泪,“想想我真的挺后悔,当初,真还不如和你们一起踏踏实实唱大鼓……”
“你刚才说,直到现在你还没看到全部的剧本?”
“我要了好几次,那个日本导演总是推脱。所以,我觉得这事儿有点儿玄。”
“如此就已经说明了问题,瞒人没好事,好事不瞒人,可以肯定,小鬼子没憋好屁!”
“那我该怎么办?急死我了,快帮我拿个主意吧师妹。”
“把酬劳退给他们,姑奶奶不拍了!”
“这可不行,真要这样,他们还不得一刀宰了我?”
“实在不行……不行就跑,上平西找八路军去,董茂昌董大叔就在那儿。我可以陪你一起去。”
“我可不想去平西,穷乡僻壤,吃不上喝不上的,即使跑到那儿也是受罪。”
不过,一个“跑”字倒是提醒了胡翠珠,在她看来,这的确不失为一个良策,先设法搞到剧本,看着不妙就脚底板抹油——溜之乎也。这事儿成!
胡翠珠瞬间变得聪明起来,责怪自己不该在一棵树上吊死,导演田园手上有剧本,写本子的孙维本自然也会有,既是日本人不给,难道就不能在姓孙的身上打打主意?看得出,这个瘦小的男人对自己垂涎已久,多次撩拨挑逗,唯求一逞,只要自己肯给他一点儿甜头,还愁此事办不成?做个浪女总比做汉奸强,况且自己也不是头一次失身。也罢,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反过来说,假如这部片子还真就只是讲了一个男女的爱情故事,岂不是烟消云散,丽日如常?又何必再担惊受怕、庸人自扰?
几下敲门声响起,胡翠珠扔下画报起身打开了房门,将打扮得油光水滑的孙维本迎了进来。
“急三火四把我宣了来,有什么要紧事?”孙维本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在她的身上打着转,了过高耸的胸脯,又盯上了雪白的大腿。
“也没什么事,就是一个人闷得慌,想找孙哥你聊聊天。”胡翠珠倒了一杯热茶递了过去,有意无意地在他的手背上蹭了一把。
“想我了?”孙维本涎着脸问了一句。
“不知怎么,每到开春,我就总感觉浑身上下不得劲。”胡翠珠答非所问,身子一倒歪在了床头。
孙维本发觉有机可乘,急忙凑了过去,“这事儿好办,我帮你按按,松松筋骨,可否?”他边说边挽起了衬衣的袖口。
胡翠珠似是犹豫了一下,“行是行,你可不许乱来。主要是两条腿有点儿发酸。”她甩去了脚上的拖鞋,把双腿挪到了床上,乜斜着两眼盯向了他。
孙维本的手和心在同时颤抖,掌下那细如凝脂的温润感觉,令他周身的血液几近沸腾,他例行公事地在小腿肚上匆匆揉捏了几下,顺势把手朝上方游去,浴衣的下摆敞开了一道缝隙,让他看到了她的水红色的内裤。
胡翠珠微闭着双眼,不失时机地按住了他不断深入的手,“你真的喜欢我?”
孙维本咕嗵一下跪在了床前,两条胳膊紧紧搂住了她的大腿,“我对天发誓,我喜欢你,你就是我心中的女神,是杨贵妃,是维纳斯……”
“我有你说的那么好吗?”胡翠珠伸手抚上了他的脸颊,“那金盈儿呢?她和我比谁更漂亮?”
“拿天比地,金盈儿整个就是一骚狐狸,她哪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