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你得到了我,会不会在别的女人面前也这么说我?”
“不能够!真要是这样,你就拿刀骟了我,让我成为德晓峰第二。”
“行了,起来吧,男人的嘴天生都是抹了蜜的,哪一个不是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不过,看在你对我一片痴心的份上,我可以和你好一次,但是,你必须要先为我做件事!”
“说,上刀山下火海我孙维本也在所不辞!”孙维本一边说一边开始解衣裤。
“用不着说得这么邪乎,这件事对于你只是举手之劳——把你写的电影剧本给我看看就行。”
孙维本半裸着身子僵在了原地,“这……这可不行,日本人早有交代,不能让你看全部剧本,我要是私自把它给了你,他们会要了我的脑袋……”
“瞧瞧,我说什么来着?还上刀山下火海呢,不就一个破剧本嘛,至于吗?再者说,我看没看除了你又有谁会知道?”
“我听说了,你曾经五次三番向导演提过这个要求,告诉我,究竟为什么?”
“不了解整个剧情,表演起来我就找不着准确的感觉。除此之外,还能为什么?”胡翠珠故意朝他裤裆的隆起处扫了一眼,“我明白了,你压根就不是个男人……”
孙维本的脸腾地红了,瞬间便做出了决定,“得,我豁出去了!话说在前头,这事儿跟谁都不能说,说了我完你也完。”他转身打开皮包,从里面抽出一本打印的册子,用手掂了几掂,这才交到了胡翠珠的手里,接着,一个纵身向床上扑去,“骚娘儿们,这会儿我就让你看看,我到底是不是个男人……”
发泄完了的孙维本倒头睡去,胡翠珠顾不得清理自己,急忙打开剧本细细地读起来。
这是一册文学本,她发现,其中有些场景已经拍完,而有些情节她却闻所未闻,尤其是与她没有关联的战斗场面。随着一页页翻过去,她的心开始狂跳起来,额头上渗透出滴滴汗珠,来不及流淌就已经变得冰凉。她没念过几年书,但她毫不费力地就能看清楚,男主人公平田是个屠杀中国人的刽子手,卢沟桥攻击29军有他,813上海开战也有他,南京屠城还有他,他甚至在南京创造了杀人第一的记录,由此获得了日本最高司令长官的嘉奖。就是这样一个疯子,中国姑娘米兰竟爱得如醉如痴,为他做棉鞋,缝肚兜,一路穷追不舍,最后竟东渡日本,跪在日本公婆面前请求与他成婚,之后,满心欢喜地为平田家族生下了一群孩子……
不行,这片子不能再继续拍下去了,否则,自己的祖宗八代都要遭人唾骂,日后死了都不会有葬身之地!汉奸是个什么东西?汉奸是茅坑边上的一块石头,是顶风臭十里的一摊狗屎,是人人诅咒的杂种,是万众鄙弃的畜生!胡翠珠打了个哆嗦,她感到自己仿佛身陷冰窟,寒彻肺腑,看了一眼身边熟睡的男人,来不及多想,急忙下了地,匆匆换上了外出的衣服,她必须立刻离开这是非之地!
孙维本一个愣怔睁开了眼,“胡小姐,你这是要去哪儿?莫非说——”
胡翠珠只好停住了脚,“孙哥,这片子我不能再拍了,我得走。”
闻听此言,孙维本赤身裸体跳下了地,伸开双臂挡在了门口,“走?说得轻巧,你可是和电影公司签了合同的,还拿了人家的定钱。”
“钱我可以如数退还给他们。”说着,她从包里掏出三根金条扔在了床上。
“嘿,你怎么是属孙猴儿的说变就变呀?你以为退了钱就没事了?告诉你,日本人为这部片子所投的资远不止三百根金条,中途变卦,你要赔偿全部损失!”
“一条活命,活命一条,你们看着办吧,反正我不能当汉奸!”
“汉奸?这话说得忒没文化,忒幼稚!何为汉,何为奸?现而今是中日满一体,大东亚共荣,哪儿还有什么汉?至于奸嘛,那就得看怎么说了,过上十年八年,当不住人们还会为你的所作所为叫你一声前辈,尊你一声先贤呢。”
“甭跟我说这些个三七四六的,我主意已定,说破大天,姑奶奶也不拍了!”
“看你这身打扮,想一走了之是不是?明跟你说,休想!跑到天涯海角日本人也能把你抓回来,报纸上、画报上哪儿哪儿都有你的照片,除非你换一张脸!”孙维本顿了顿,转换了语气,“归其日本人还就是看上了你这张脸,艳若桃花,美丽动人。千万别跟自己较劲,拍都拍了,眼见大功告成,再坚持坚持不就完了?难道你还想重新回到园子里去唱大鼓?”
胡翠珠无言以对,大脑里变得一片空白。
“三遗堂”班社挂牌后的第三天,金三省一众就接下了“小上海”游艺社的生意。园子虽然不大,却异常火爆,日夜两场全都能上到九成的座儿。
这天晚上,眼见着就要到了“开锣”的钟点,却依然未见黑丫头的身影。她唱开场的头一档,素常这个时候准定是在张子强的陪伴下早早就画好了妆,静静地候在了台帘的后头。小夫妻已经结婚三年多,尽管至今没有孩子,可彼此的感情却仍旧像新婚一般,终日里卿卿我我,形影相随。
“这孩子今儿是怎么了?病了?”金三省在后台急得转开了磨,“不能够啊,下晌还好好的,欢蹦乱跳的,没听她说什么呀。”
场上不等人,救场如救火,无奈之下,白雪遗只好临时换将,安排林雪梅先顶上。不曾想,直到一半时间过去,华小妹的抖空竹演完了,这才看见黑丫头满头大汗跑进了后台。
“怎么档子事?你怎么这会儿才来?忒不像话!知不知道你一落空,整个后台全都乱了套?看你待会儿怎么跟大家伙交代!”金三省劈头盖脑一通申斥。
黑丫头一脸惊惶,气喘吁吁,“出事了!子强到现在都没回家,往常我都是提前做好了晚饭,等着他撂地回来一起吃,然后我俩再一起上园子。今儿可倒好,天都黑透了也没见他的影儿,我上天桥找了一个遍,也没人知道他去了哪儿。刚才我又去他家见了他爸,还是没有……”说着眼泪便淌下来。
林雪梅安慰道:“姐,别胡思乱想的,兴许张哥临时让什么事绊住了腿,或者遇见了什么朋友一起去了酒馆,千万别着急,说不定待会儿他就过来了。”
黑丫头不住地摇着头,话语里带了哭腔,“不可能,他滴酒不沾,从来不和人喝酒。这几天我的眼皮总在跳,我有预感,肯定是出事了,有人想要陷害他……”
果然,直到演出结束散了场,张子强也没露面。林雪梅陪着黑丫头回了她的小家,隔窗而望,小屋里寂静无声,一团漆黑。姐妹两个一夜没合眼,一直等到雄鸡高唱,张子强依旧是没有半点消息,一个活生生的大男人就这样无缘无故地失踪了。
天光大亮,她俩匆匆吃了几口东西,再一次奔向了天桥。
张子强的把式场设在公平市场的西边,正对着一家买馅饼和煎饺的小饭馆。此时,场子里一片冷清,只有几条长板凳凌乱地锁在空地上,一个索钱的竹笸箩倒扣在墙角。通常,逛天桥的游客都是中午时分才会赶往这里,所以,头午便少有人迹,只看到一个破衣拉撒的乞丐蜷缩在小饭馆的廊下。
林雪梅牵着黑丫头的手朝那乞丐凑近过去,时近仲春,天气骤暖,这个蓬头垢面的男人却依旧穿着棉裤棉袄,肮脏的冬衣到处开花,绽露着一绺绺灰白的棉絮。他埋着头,紧靠在一个充作炉灶的汽油桶旁,怀里搂着一个豁了口的破砂锅,砂锅里装着半下炭灰和几个已经燃烬了的煤球。
林雪梅轻轻晃了晃他的肩膀,“这位大哥,跟您打听个事儿成吗?”
乞丐缓缓地抬起了头,睁开了布满眵毛糊的双眼,把一只脏手哆哆嗦嗦伸了出来,“打算……打算问事儿,先给钱。”
闻声见脸,她两个蓦然惊呆了,此人竟然是新民会南城会长刘连仲!
“你们别……别用这种眼神看我,”刘连仲的嘴里像含着半个肉圆,叽里咕噜,含混不清,“世事无常,落……落架的凤凰不如……鸡,问事儿行,拿……拿钱!”显然,这一刻他也认出了她俩。
一个曾经烜赫一时的恶霸,一个曾经颐指气使的权贵,怎么就一下要了饭呢?林雪梅好想问个究竟,不料,他自己却主动开了口:“眨眼之间,钱就没……没了,官没了,房……房子也没了,老婆也跟人……跑了,天底下,没人比……比我更傻,我就是一个……一个大……大傻……!”
黑丫头不想听他啰嗦,“你认识对面场子里耍石锁的大张吗?看见他去哪儿了吗?”
“我看……看见了,想知道,拿钱!”刘连仲抹了一把嘴边的涎水,把干巴巴的手再次伸到了她俩面前。
林雪梅从兜里掏出一张钞票塞给了他,“你告诉我俩,他怎么了?”
“被人……绑走了,用麻袋往头上……一套,就……就绑走了。”
“这是多早的事?快说呀!”黑丫头急不可耐地攥住了刘连仲的手。
“拿……拿钱。”
林雪梅紧忙又拿出一张钞票给了他。
“昨儿……晚半晌,天刚擦黑,我看见大张收……收了摊,正……正准备回家,这时候,就……”
“知道是什么人干的吗?”林雪梅没等他开口,先将一张钱票拍到了他手上。
刘连仲用手在脑后比划了一下,“小……小辫儿,明白吗?总共七八个……人,拿麻袋往大张头……头上一蒙,架起来就跑,我还听他们说,回去要让美子小姐请……请他们喝酒。”
林雪梅了然于心,拉起师姐就跑。黑丫头问她美子小姐是谁,她说就是金盈儿,接着又反问师姐是否得罪过她,黑丫头想了想,便提起了两年前自己和张子强陪白大爷去东方饭店的事。
林雪梅一脸凝重,“显然,她这是在报复!心眼儿比针鼻儿还小。明白不?这会儿张哥八成就在侦缉队的手上,事不宜迟,咱得马上去找他们。”
侦缉队的办公室里,崇小辫儿和几个手下正聚在一起喝小酒。黑丫头进了门就是一声喝问:“崇小辫儿,说,你把我丈夫弄哪儿去了?”
崇小辫儿先是一怔,随后抿了一口酒,嘿嘿笑道:“哟,这事儿可够着新鲜,大白天的竟有人跑我这儿找丈夫来了!妞儿,瞧清楚了,这儿是侦缉队,不是收容所,自己的爷们儿不说把他看好了,倒跑到我这儿犯横来了。”
“有人看见了,就是你把我丈夫张子强抓走的,明说,把他放了两拉倒,要不然,姑奶奶今儿跟你们没完!”黑丫头双手叉腰毫无惧色。
不料,崇小辫儿不仅没恼,反倒点了头,“你说谁?张子强啊,早说呀,就是天桥耍把式的那个张大个儿吧,有,我这儿有这么一号。”
林雪梅质问道:“平白无故你们凭什么胡乱抓人?还有没有王法了?”
“林小姐,这你可就说错了,他不是被抓,他是被派了劳工了,日本人的差遣,这事儿和我们哥儿几个说不着。”
“你们这是官报私仇!”黑丫头怒气冲冲,跨上一步就要掀桌子。
“别急,听我说。”崇小辫儿手扶桌边站起来,“这回,既不是让他上开滦去挖煤,也不是上鞍山去炼铁,这是一趟美差,他去了日本了,今儿头午塘沽的火轮船。跟你说,这趟差事可不是谁想去就能去得了的,我们小哥儿几个争着抢着都去不成呢。”
黑丫头大为诧异,“上日本干吗?莫非小鬼子……”
“要不怎么说他张大个儿有福呢,明说吧,现而今日本的男人都出国当了兵,那些个日本娘儿们就全都守了活寡,你想,堂堂大日本帝国不能绝了后不是?为此,他们就精挑细选了一些模样好身体壮的中国小伙子去了日本。”
“无耻!”黑丫头只气得脸色煞白,浑身颤抖,张着嘴再也说不出别的话。
“这是你说,你家爷们儿可不会这么认为,日本娘儿们好啊,个个长得细皮嫩肉,都跟江米人似的,到了那儿,他可是天天当新郎,夜夜换新娘啊……”
一番话引得几个男人发出了一片浪笑。
林雪梅拉起师姐就走,“走,去塘沽,去日本,无论如何咱也得把张哥找回来!”
“去,去呀,”崇小辫儿一脸坏笑,“别说你们根本去不了日本,就是真去了也找不着,退一步说,即使找着了,张子强怕也早就成了一堆药渣儿了!”
“就是成了灰,我也得把他找回来!”黑丫头不明白“药渣儿”是个什么意思,但她知道这绝不是句好话,现下她一点主张也没有,感到了空前的绝望,她只能在临走之前把心中的愤怒发泄出来:“日本人,还有你们,都是流氓,臭流氓!”
二人行走在大街上,突然,一阵刺耳的警笛声响起,惊得她俩打了个激灵,放眼看去,只见街面上的所有店铺都关着门上着板,路上的行人一个个全都驻足在原地,且默默地低下了头。几个端着长枪的日本兵正站在一处高台上,虎视眈眈地盯视着下方。
林雪梅悄悄问了一句:“今儿是几儿呀?”
“8号。”黑丫头边走边说。
林雪梅猛地想起,自2月份开始,日本人把每月的8号和9号定为了“决战生活日”,逢是这两天,所有的买卖商户一律都要停业,而且禁烟、禁娼、禁酒,中午11点59分全市统一鸣警笛,届时,街上一切车辆停驶,所有的行人都必须为圣战胜利默祷一分钟。想至此,她拽住了黑丫头的手,紧忙停住了脚步,“姐,咱照样学样吧,好汉不吃眼前亏,早早晚晚有跟他们算总账的时候!”
黑丫头不得不低下了头,与此同时,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小鬼子,一个也别剩,都去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