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二十分钟过后,影院里的灯光再一次熄灭了,银幕上出现了一部彩色的欧美影片。现代城市,高楼大厦,一个金发碧眼的妙曼女子和一个绅士模样的强壮男人先后走进了饭店里的电梯。行至中途,电梯似是出了故障,咣当一声停了下来。接着,两个寂寞无聊的陌生男女开始相互挑逗,急切地搂抱在了一起,一边接吻一边疯狂地撕扯着对方的衣服。很快,两个人便一丝不挂赤裸了身体……
金盈儿看呆了,脸发烧,心狂跳,她实在想不明白世间怎么还会有这种电影。
片子很短,仅仅放了半个小时。金盈儿面色潮红,慵懒地瘫坐在椅子上,挣扎了几次才站起来。孙维本搀扶着她走出影院,招手把一辆洋车唤到了近前。
“二位,上哪儿您哪?”车夫问道。
金盈儿一把将孙维本拉上了车,抢先放了话:“麻溜着,东方饭店!”
眼见着冯雨桐被两个宪兵押着走进了房间,金盈儿怒发冲冠,迎上前给了宪兵每人两个嘴巴——在北平,被赋予可以打日本人特权的中国人寥寥无几,金盈儿算一个。
“八嘎!冯先生是我的朋友,你们怎么能这样对待他?”金盈儿气咻咻地骂道。
冯雨桐虽然卸了手铐脚镣,但拷打之后留下的伤痕却一时难以消除,他步履缓慢,脸色铁青,嘴角上凝结着紫红的血痂。
圆桌上摆着酒和菜,示意宪兵离开之后,金盈儿拥着冯雨桐坐了下来。
“冯哥,我知道马家堡火车爆炸案跟你无关,你就是想干这事也没有这个本事,对不?说了归其,碰巧让你赶上了而已。”
“既然你这么说,我就回家了。”冯雨桐面无表情,站起来转身就走。
“别,小妹我还有话要说……”金盈儿慌忙扯住了他的手。
“我和你无话可说。”冯雨桐态度生硬,断然拒绝。
“冯哥,我想,你不会忘了吧,当初你们两口子乍到北平,可是连个胯骨轴的亲戚都没有,全凭着我金盈儿跑前跑后地替你们张罗、安排,你们才在这块生地上站住了脚,难道你就一丁点儿感激之情都没有?”
冯雨桐心情复杂,一时无语。
“是的,我不想隐瞒,自见你头一眼我就喜欢上了你,我所做的一切也都是由爱而发,可这有什么错吗?”金盈儿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
冯雨桐毫不回避,依旧紧闭着嘴。
“你可以不说话,但听一听我经历过的一些往事总可以吧?”金盈儿为他斟满了一杯酒,又夹了一块红烧肉放到了他面前的布碟里,“前几年,我爸有件事犯在了刘连仲的手里,其实,这事和我爸根本无关,但是刘连仲说,此事说大就大,说小就小,说有就有,说没有就没有,全凭他一句话。因此,为了让我爸渡过难关,我就——”
“你就和刘大肚子上了床?”冯雨桐现出一脸鄙夷。
“我一个小女子无钱无势,你告诉我,我不这样做又能怎样?”
“我听明白了,这也就是今天你想和我说的话,对不?”
“冯哥你是个聪明人,我真的不想重复。”
“那好,直说,你究竟想让我做什么才能放了我?”
“这么些年了,难道你真的不明白小妹我的心思?”
“明白,像你当年那样,和你上床?”
“干吗要把话说得那么难听呢?和我好一次,成吗?就一次,然后,你就可以回到你老婆的身边。男欢女爱,天经地义,况且,你不说我不说,就不会有别人知道。我比你老婆年轻,长得比她漂亮,我身边有不少的男人都心急火燎地盼着我能赏给他们一个好脸呢,可谁让我心里边只有你呢?这件事对你来说并不难,说不定我还能给你们冯家生下个一男半女呢。”
冯雨桐面沉似水,“金盈儿,你听好了,哪怕天下的女子都死绝了,我也不会和你好!”
金盈儿未见一丝愠怒,“我想知道为什么?”
“因为,你根本就不配做一个女人!母性是女人与生俱来的天性,羞耻是女人深藏心底的良知,而你统统没有!你妒忌成性,浮浪放荡,你心狠手辣,丧心病狂,你认贼作父,为虎作伥,你……”冯雨桐只气得脸色煞白。
“这又是何必呢?好就好,不好就不好,用不着往我身上泼这么多脏水。”金盈儿端起一杯酒倒进嘴里,“我再说个故事给你听听吧。记得是我六七岁的时候,过春节,我爸给我买了两个寿星佬的呲花呲花:北京话,指用黄泥为壳做成的花炮,大脑门,白胡子,还穿着一身大红袍,可好看了。谁承想,晚饭前我后妈徐五姑领着她的儿子来认门,我爸为了讨她的好,没和我商量就把呲花转手给了小锛儿头。气得我呀小肚子鼓鼓的,你猜怎么着?我趁他们几个没注意,弄了两勺凉水顺呲花的窟窿眼灌了进去,既然我放不成,宁可把它毁了,你们也别想放!让你见笑了冯哥,打小我就是这个脾气,凡是我喜欢上的,就一定要想方设法弄到手,我若得不到,别人也休想得到!”
冯雨桐岂能听不出她话里的意思,眼泪禁不住流淌下来,他知道,此刻自己已经到了生死关头,必须做出明确的选择,要么服从,要么拒绝,拒绝即意味着死。他想到了相濡以沫的妻子,想到了活泼可爱的儿子,他舍不得离开他们,但即便如此,也绝不能让自己做出任何对不起他们的事情,哪怕只有一次。一次苟且就会让他一辈子生不如死!
“金小姐,你的话我听懂了,答案我已经告诉你了,有好梦还是留着你自己一个人做吧,我就不奉陪了。”冯雨桐渐渐冷静下来,语气竟出奇的平和。
金盈儿恨恨地咬着牙,“刘连仲还说过一句话,敬酒怎么吃,罚酒怎么吃,需要自己好好掂量!今儿我把这句话也一并送给你。”
冯雨桐懒得再搭理她,拿起酒杯一饮而尽,起身朝门口走去。
两个宪兵闪出来挡住了他的去路,抬眼看向金盈儿,等待着她的指令。
“你们领冯先生去参观参观,让他长长见识。”金盈儿的脸上现出了一丝狞笑。
由是,冯雨桐便看到了一幕令人难以想象的惨景:
刑讯室里用木板搭着一个三尺高的平台,几个日本宪兵牵着两条狼狗气势汹汹站在上面,与他们迎面而立的是两名遍体伤痕的囚犯,从衣装上看像是被俘虏的中国军人,狼狗跃跃欲试地瞪着血红的眼睛,吐露着长长的舌头。囚犯的身后即是平台的边沿,下方并排架着两口特大号的铁锅,此时炉火烧得正旺,沸腾的水不住地在锅里翻滚。
一个日本军官似是问了一句什么,两个囚犯只是抬头望天闭口不语。突然,宪兵们松了手,两条失去控制的狼狗便狂吠着扑了上去……
冯雨桐不敢继续看下去,随即紧紧地闭上了双眼,然而,锐利的惨叫声还是像风一样钻进了他的耳朵里,令他的心立刻缩成了一团,浑身打起了寒战。颤栗的同时,眼睛却不由自主地再度睁开了,他看到,其中一个囚徒已经被狼狗扑倒在地板上,血淋淋的皮肉成条地被撕掳下来,而另一个人则被逼得掉落在台下的铁锅里,滚开的水随即淹没了他的躯干和头颅,唯见两条胳膊两条腿如同冬日里飘舞的树枝在不停地摇摆。
冯雨桐拼着命地大喊了一声:“狗娘养的金盈儿,你不得好死……”
半月后的一个早晨,靳大红出门去倒脏土,一眼看见有个蓝布包袱放在自家门外的地上。她立刻意识到这里边必定有事,看看四外无人,伴随着一阵杂乱的心跳轻轻解开了包袱的系扣。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封信,信皮上面的几个字她认识,写的是“吾妻七巧亲启”,信的下方则是一套布满血迹、破烂不堪的衣裤。
靳大红的眼睛里即刻涌出了泪水,她明白,必定是冯雨桐遭了难,八成已经不在人世,这套衣裤她曾亲眼见他穿在身上。她没有胆量独自把这个噩耗告诉给乔七巧,只好悄悄把三伏唤了出来,“你麻溜着,赶快把白雪遗白爷和林雪梅接过来,就说有急事。”
自冯雨桐被抓,众人就一直在想办法营救,此事甚至惊动了金三省,竟也老着脸找到了自己曾公开宣称“永不见面”的女儿金盈儿,然而,不论花钱还是求情,到最后连个人面都没见着。
看看人到齐了,靳大红才把事情的原委说了,望着血迹斑斑的衣裳,想到冯雨桐那仪表堂堂的相貌、敦厚善良的品性,在场的人不由得全都落了泪。
乔七巧此时正在屋里洗衣裳,酉儿坐在床上玩着一杆玩具小秤,小秤是冯雨桐亲手为儿子做的,秤盘用的香烟筒的铁盖,筷子做的秤杆,上面还用钢笔点上了一个个秤星。
看到一众人并排站在自己面前,乔七巧立刻神情紧张地站起来,任手上的肥皂沫随意滴淌,“有了雨桐的消息,是吗?”
小屋里寂静无声,人人都紧闭着嘴。她意识到了事有不妙,慌忙发问道:“告诉俺,到底出了什么事?雨桐他究竟怎么了?”
还是没有人说话,林雪梅失控地率先哭了起来。
“啊,俺明白了,俺家雨桐是不是……走了?”乔七巧的心在撕裂,在抽搐。
靳大红把手中的信递给了她,忍不住掩面而泣。
乔七巧抹了一把眼泪,颤抖着手拆开了信封,只见信上写道:
七巧:
请不要再费心找我,也不要再设法救我,见此信时,我已经不在人世。人啊,不信命真的不行,为什么我就偏偏长得像了一个上海滩的影星,又是为什么偏偏就让我遇见了一个佻薄轻狂、寡廉鲜耻、具有极强的占有欲的女人?说白了,这一切都是命!
小鬼子眼见就要完蛋了,可我却要与你们永别了。我舍不得离开你和孩子,总感到在一起没待够,可我不能为此丧失我的人格,不能做出任何对不起你娘儿俩的事情,所以,我只能选择死!此时,我多么想再听你唱一回《宝钗扑蝶》啊,多么想再听一次酉儿那稚嫩的笑声啊,可惜做不到了。其实,死对人来说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人活着就已经没有了灵魂。我不是一个好丈夫,也不是一个好父亲,别恨我,我先走一步了!
幸亏有狱中的一个老乡帮我,要不然你也见不到这封信。记住,无论有多难也要把酉儿抚养成人,求你了!代我向同行长辈、好友问好!
夫雨桐绝笔
白雪遗哀伤地叹了口气,红着眼睛手托衣裳包呈到了乔七巧的面前。乔七巧把血衣紧紧地搂在胸口上,发出了一声椎心泣血的哭喊:“哥啊,你这是成心不想让俺娘儿俩活了……”
小屋里仍然没有一个人说话,只响起一片呜咽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