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似汝托名汉相实为汉贼,你尚敢在广众之下枉夸张,
似汝这擅自为奴甘为逆党,带累得无辜百姓受灾殃。
真乃是罪不容诛人人唾骂,我恨不能寝尔皮食尔肉挖尔心饮尔血,
与国锄奸与民除害,才能够拨云见日把汉室重兴乐尧汤,
才趁了我的心肠。
——京韵大鼓《徐母骂曹》
抽筋拔骨的日子一天天地熬着。农历五月二十一,正逢酉儿一周岁的生日。天不亮冯雨桐就和三伏相约着去了马家堡,打算找当地的乡民买上一些肉蛋和蔬菜,几家人正正经经地热闹一番。
吃罢早饭,乔七巧抱着孩子走进了北屋,靳大红顾不得梳洗,喜眉笑眼地一把将酉儿抢在了怀里,左边亲一口右边再亲一口。床头早已预备下了书本、毛笔、算盘、鼓板、秤盘秤杆等物件,专等着人齐了为酉儿举行“抓周”的仪式。按照北平的老例,这一抓之举将决定小儿一生的命运前途。
“姑儿,你说咱酉儿会抓什么?俺就怕……”乔七巧不无担心地问了一句。
“就怕他去抓鼓板是不是?”靳大红朝地上呸了一口,“放心,大酉是干大事的人,顶不济也得抓本书念念。”
靳大红把酉儿放躺在床上,一面用手轻柔地抚摸着他的小肚子,一面哼唱着:“胡撸胡撸肚儿,开小铺儿,不卖油盐,不卖酱醋……”
看着咯咯笑的儿子,乔七巧的脸上现出压抑不住的喜色,“姑儿,你说,这孩子也没吃啥好东西,咋就一天一个样呢?没想到,昨儿晚上冷不丁还叫了俺一声妈呢!”
“那是,我们大酉是谁?那可不是一般人能比得了的!”靳大红得意洋洋,像是在夸奖自己的孩子。
乔七巧关切地问道:“姑儿,到现在你还是没怀上吗?照理说,你和俺三伏兄弟在一起也好几年了,也该着了。”
靳大红由不得叹了口气,“我也奇了怪了,种没少下,可咋就不见发芽长叶呢?许是我真的老了?不行了?”
“这事儿可不能心急,人都说,越急越不行。”乔七巧紧忙转移了话题,“俺想,咱人穷,拿不出钱请角儿,今儿咱就自己给自己办个喜庆堂会,您说成不?”
“这主意不错,”靳大红回过神来,“我给大酉来一段《满床笏》,句句都是喜庆词儿。”
“俺也唱一段,就唱《五子夺魁》吧。对了,还有雪梅妹子,等她到了再问问她想唱什么。”
说话间,林雪梅搀着师父金三省走进了小院,手里还提着一兜又红又大的“五月鲜”蜜桃。金三省顾不得搭腔,直奔了床前,一面端详着孩子一面赞不绝口:“好相貌,好身量,长大了准定是个一等一的人才!”
林雪梅打趣地说道:“乔姐姐,今儿晌午请我们吃什么呀?为了这顿饭,我师父可是连早点都没吃呢。”
金三省佯怒地瞪了徒弟一眼,“越来越有出息了,学会糟改师父了是不?瞧你说的,我就那么没起子没起子:北京话,意为没出息。?”说罢,自己倒先笑起来。
乔七巧看看天色,不由得一阵焦躁,“这俩人到底是怎么了?一去不回头,说好了早去早回,家里一大帮子人等着他们买回东西张罗饭呢。”
靳大红也开始有点儿沉不住气了,“别是遇见什么事了吧?要不然不会到现在也不见人影……”
左等不来,右等不到,屋子里的空气一时凝结了,人人都紧闭了嘴,谁也不敢妄加揣测。
临近晌午头时,终于看到三伏跑了进来,一脸的惊慌,满头的热汗,手里的洋车拉得七扭八歪。
乔七巧抢先一步迎了上去,“你冯哥呢?他怎么没回来?”
三伏急喘了几口粗气,未曾开口,眼睛里已涌上了泪水,“出事了,出了大事了……”
乔七巧一个站不稳就要跌倒,被赶过来的靳大红及时揽在了怀里,“快说呀,到底出啥事了?”
三伏说,他俩到了马家堡,直接进了村,从村头串到村尾,费了好大的周折才买到几斤猪肉、一把鲜菜、半口袋棒子面。往回走时路过马家堡火车站,也就是这时候,看见有一列火车从远处开了过来,忽然听到轰隆一声巨响,眼瞅着火车爆炸起了火,一个跟头就翻了个儿。他俩暗叫一声不好,撒腿就跑,然而,冯雨桐腿脚稍稍慢了几步,竟被赶来的日本宪兵兜在了包围圈里。
听到这里,乔七巧一口气没喘上来,身子一软出溜到了地上。众人慌作了一团,一时间,喷水的、掐人中的忙个不停。
靳大红不由冲着三伏破口大骂:“浑蛋玩意儿,你就这么一个人跑回来了?”
三伏一脸委屈,辩解道:“俺手无寸铁的又能怎么着?看着冯大哥一伙人被押上了汽车,俺又一直跟到了东珠市口宪兵队,这才回来的……事后听说,翻个儿的火车是一列为小鬼子专设的304特快,这一下就炸死了二十多个日本高级军官!真解气!”
这时,屋内的酉儿猛地大声啼哭起来,哭得撕心裂肺,凄怆悲凉,这哭声似在昭示着什么,显得异常委屈,异常哀伤……
金盈儿接到孙维本的电话,约她晚上一起去西单新新影院看电影。片子是十年前出产的一部日本老片儿——由片冈千惠藏、山田五十铃主演的《风流活人剑》。搁在往常,她是不会赴这个约的,一来她对日本电影毫无兴趣,二来她早已厌烦了孙维本那一副小人嘴脸。然而,最近一段时间她感到了空前的寂寞,有家不能回,父亲见了她竟如同寇仇,一些相识的人也都像躲避瘟神一般躲避着她,干爹中村喜赖似乎也对她失去了新鲜感,连声招呼都没打便带着儿子太郎回了日本。因此,她迫切地需要刺激,在她看来,刺激和热闹基本是一回事。抽烟喝酒是刺激,打击报复也是一种刺激,把黑丫头的丈夫绑架到日本,令刘连仲倾家荡产一无所有,就让她享受到了极大的快感。她转念一想,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甭管什么破电影,总比看墙强,况且还能和老情人斗斗嘴,于是,便爽然答应下来。电影又一次让她联想到了影星金焰,继而联想到了冯雨桐——一个让她心里一直放不下的人。
“好不央的,怎么又想起我来?”影院门口,金盈儿故作冷淡地对着孙维本问了一句。
“这话说的,”孙维本把一根奶油冰棍递到了她手上,“这场电影可轻易看不着,机会难得,忘了谁我也不能忘了你美子小姐不是?”
金盈儿撇撇嘴,“不就一部老掉牙的片子吗?有什么看头?再者说,我历来不喜欢日本电影,连个拥抱接吻的镜头都没有。”
“这会儿说多了没用,待会儿你就知道‘轻易看不着’是怎么个意思了。”孙维本有意卖着关子。
观众开始陆续进场,孙维本凑近过去牵住了金盈儿的手。
“去,离我远点儿。”金盈儿一把甩开了他,“这阵子你不是一直跟在胡大明星的屁股后头吗?听说吃喝拉撒你一人全包了,这么殷勤,她就没赏你点儿什么?我想,至少也应该赏你盆洗脚水吧?”
孙维本一脸沮丧,“你难道没听说?胡翠珠这回算是彻底完了,一个大美人转眼之间就变成了一个活鬼!到现在谁也说不清究竟是怎么回事,她愣拿刷厕所的硫酸当了洗头水,烧得满脸都是伤疤。可惜了……一部电影拍了多一半彻底报废,把满洲映画的几个日本人气得恨不能立马剖了腹!”
“她那是自作自受,她那是咎由自取!”金盈儿解着恨地说道,“一个大鼓妞儿愣要当电影明星,想什么呢?她这叫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她这叫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唉,早知道会是这样,这部《满洲之恋》当初还真不如用你了。”
“少跟我说这片儿汤话,你孙大记者的眼睛里还能有我?”
“打我的脸是不?凭良心说,我孙维本可是一直把你美子小姐当女神敬着,您指向哪儿我打到哪儿,言听计从。”
“那好,既然这样,本小姐现在就交给你一个差事。你帮我打听个人,一个拉坠胡的男子,名叫冯雨桐,他这会儿在哪儿住,在哪儿撂地做场?我找了他好些日子了,他欠我一笔钱到现在一直没还。”
“这种事还用得着我?你手底下不是有一大帮人?”
“那帮小子个个都是吃货。”
孙维本神情一振,“今儿你算是问着了,打听别人兴许得费点儿事,打听冯雨桐我立马就能告诉你。”
“那你快说!”金盈儿一阵兴奋。
孙维本伸出了手,“别急,先说说,您老人家打算赏点儿什么?”
“赏你盆洗脚水,胡翠珠那儿你没喝够,我满足你。”金盈儿抛过去一个媚眼。
“事有凑巧,昨儿上午,也就是7月11日,马家堡火车站一辆日本军车让人炸了,冯雨桐不知怎么正好在现场,让日本人一下捂住了,没什么可说的,一帮人手铐脚镣一戴,统统宪兵队的干活。今儿头午我刚陪日本人给他过的堂。”
“你们打他了?给他上刑了?”
“明摆着,他又不是我爸爸,能轻饶了他?”
金盈儿怒了,伸手在他的大腿上狠劲地掐了一把。
“哎哟!谋害亲夫喽……”孙维本夸张地痛叫了一声。
“要不是周围有人,照顾你的面子,我大嘴巴早就抡上了!”金盈儿鼻子里哼了一声,“你能不能把他弄出来让我见一见?”
“这我就得先问问了,这个姓冯的跟你什么关系,竟如此上心?该不会是……”
“你甭管,直说,成不成吧?”
“我去想辙行不?中村太君正好不在北平,倒也是个机会。”趁着黑暗,孙维本悄悄把手朝金盈儿的裙子里摸去。
金盈儿眼望着屏幕,不动声色地在他的手背上击了一掌,“别老想占我便宜,有火没地儿撒找你那大明星去。再者说……”她侧过脸附在他的耳边小声说道:“今儿正巧我‘大姨妈’来了,不方便。”
孙维本果然触摸到了一块硬硬的布条,不由得一下泄了气。
电影开始了,金盈儿无心去看那片子究竟演的什么,脑子里不停地盘算着即将和冯雨桐的会面,这次,她想要寻求一个最终的结果。
不知过了多久,场内灯光大亮,电影放完了。金盈儿随着纷纷起身的观众站起来,不料,却被孙维本又拽回到座位上,“别急嘛,等一会儿,好戏还在后头……”
她不明就里地重新坐下来,看看四周,渐渐地整座影院仅剩了二十几个男女,他们抽着烟,聊着天,仿佛都在期待着什么。
看到金盈儿一脸疑惑,孙维本露出一丝坏笑,“等会儿还要放个加片儿,这种片子管保你从来没看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