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话实说,咱这场子是日本人开的,中村太君的股东,不图别的,就图给北平的百姓提供个开心解闷的场所,请兄弟你进来玩也根本没打算赚你的钱,就为赚个人气。”崇小辫儿小心谨慎地一寸寸放着钓线。
三伏终于迈过了赌场的门槛。崇小辫儿先领着他挨间屋地参观了一遍,他实在没想到,一个赌,竟然有着如此之多的花样和门道,一时间,竟被各色各样的赌具和赌法弄了个眼花缭乱。崇小辫儿耐着心烦一一向他介绍,什么叫使用一百零八根象牙牌子的夺状元筹,什么又叫使用一百三十九根象牙牌子的围筹,什么是共计一百二十张叶子的纸牌,什么是总共五十四张的扑克牌,以及麻将、掷骰子、推牌九,而其中的斗纸牌一项就又分为梭儿和、打辞、开赏、打十和等若干种。
三伏的脑子里一时难以装下如此之多的事物,他想了想,直接选择了掷骰子。掷骰子玩法简单,而且自己也熟悉,小时候在乡下他即和小伙伴一起用它赌过炒蚕豆,一个正月玩下来,赢的铁蚕豆到开春都吃不完。这一种游戏不外乎就是讲究“小顺儿”、“大顺儿”、“报子”,几个人凑一块掷点儿比大小。
没料到,上场头一把他就掷了个“通吃”,两万块的筹码直接被他收入了囊中,喜得他想蹦高。
“怎么样,我没说错吧,凡是自己说自己傻的人,没一个是真傻的。”崇小辫儿恭维道,“兄弟你还是真有手气,你的手,应该说天生来就是一双置房子置地的金手!”
三伏故作矜持地摇了摇脑袋,“瞧你说的,哪有一把就能定输赢的?俺听人说过,赌场上先拿的是纸,后拿的才是钱。”
时在隆冬,小房子门窗紧闭,到处弥漫着水雾和烟气,三伏顾不得污浊的空气辣眼呛嗓子,索性脱去了棉袄,只剩了一件粗布的小褂。揣进兜里的筹码在逐渐增多,像一块块的火炭,令他浑身上下迅速地燥热起来。
眼见天将擦黑,三伏只得恋恋不舍地收了手。这一日,他首战告捷,大获全胜,除去退还崇小辫儿的那一万块,还净赚了三万多。诚然,打死他他也不会想到,这一切,全都是因着那留小辫儿的家伙在骰子上偷偷做了手脚。
三伏是怀揣着一摞钞票和满腔的憧憬往家走的,手里掌控的洋车竟感到如同纸糊的那般轻盈,凛冽的北风吹在脸上,也觉不到一丝寒冷。他认定,自今日起,他的生活便开启了新的一扇大门,迎接他的必将是一片坦途一片光明。手气啊,不服不行!
突然,一阵刺耳的警报声如狂风似的鸣响起来,街上行走的人们不约而同地趴伏在了地上,现下,防空已经成为了北平城里的头等大事,因为,隔三差五便会看到美国或者英国的飞机不分早晚地从天空中掠过。
“是你吗?三伏。”紧挨三伏的身旁趴着一个穿棉袍、戴皮帽的小伙子,问话就是从小伙子的嘴里发出的。
三伏侧了头打量过去,不由一下惊呆了,看到的居然是罗华章的笑脸,“罗……怎么会是你?你不是在平西吗,怎么还敢回北平呢?就不怕日本人认出你来把你再抓了去?”
“不怕,没啥大了不起的,我回来是因为有事情要办。”罗华章轻描淡写一语带过,转而问道:“三伏兄弟,这些日子见到雪梅了吗,她还好吧?”
警报声无止无休地响着,他俩只能趴着交谈。
“她挺好的,就是总念叨你。”
罗华章沉默了片刻,“听我说三伏,小鬼子蹦跶不了几天了,眼见就要滚回老家了,告诉大家伙,一定要好好活着,好日子还在后头呢。还有,替我捎句话给雪梅,就说我每天都在想她。”
“放心,我会帮你照顾她的。”现下的三伏,对这个年轻人早已没有了妒忌,存在心底里的只有钦敬。
警报解除,三伏拍拍身上的尘土站起来,回转头看去,此时,罗华章已不知去向……
1月底,八路军集结各路兵力对守城的日军开了战,呼啸的枪炮声不时地划过北平的上空,一阵紧一阵松,令百姓们欢呼雀跃,奔走相告,感到了一种即将云开日出的振奋。
天桥明地上,金三省师徒俩坐在砖头上大眼瞪着小眼,到这儿已经有了一顿饭的工夫,却不见有一个人往前靠拢。虽说时下是冬天,可搁在往年,除去刮大风下大雪,总也断不了远来近往的游人,哪怕是冻得缩了脖子袖了手,也舍不得丢下这一场连说带唱的热闹。
“师父,”林雪梅轻唤一声,“咱不能总这么干坐着不是?要不然您把弦子弹起来,我先唱上几句,只当没事儿遛遛嗓子?兴许就能招几个人过来。”
“甭费那个劲了,现而今人们是让枪炮给镇住了,猫在家里不敢出来了。”金三省叹了口气。话音刚落,就有一阵密集的枪声由南边响起来,他扬扬眉毛接着说道:“可我觉得这声音挺好听,跟年下炒崩豆似的。信不,这是八路军在攻永定门呢,说不定队伍里就有你那位姓罗的大学生……”
林雪梅兴奋得涨红了脸,“前儿三伏哥告诉我,他在前门大街见着罗华章了,说他就是黑了点儿,一点儿都没变模样。”
金三省不满地撇了嘴,“那他为什么不来看你?莫非说这小子变了心?”
“哪能呢!三伏说,看上去他像是带着任务,说不准就是八路军派他进城侦察的。”
“雪梅,我脑子不好,今年你到生日该多大了?”
“虚岁二十二,周岁二十一了。”
“嗯,大丫头了,可是该着了!”金三省发自内心地感慨着,“瞧瞧周围身边,像你这么大的,姑娘小子都好几个了。”
“您说什么哪!”林雪梅嗔怪道,“早早晚晚让您喝上喜酒不就得了。”
金三省心中一阵愀然,暗忖道:只怕是我这当师父的等不到那一天喽……
忽然,他似想起了什么,起身朝对面的小饭铺溜达过去,开口向掌柜的问道:“怎么今儿没见刘大肚子呢,难道说这老小子挪了窝了?”
掌柜的一面翻着铛里的馅饼一面回答道:“您是说那要饭的?回您话,打今儿起您永远都见不着他了——吹灯拔蜡踹锅台了,一清早就让收尸队的用破席卷走了。瞧见没有,他那要饭的家什还在这儿撂着呢。”
金三省吃了一惊,想不到刘连仲到底还是做了倒卧倒卧:北京话,意指因冻饿而暴尸街头的人,看看墙根地上,果然还放着一个粗瓷碗,两根用树枝撅成的筷子,以及多半拉破砂锅,砂锅里尚存余着半下炭灰。“服了,我算彻底服了他了,死得真是时候啊!”
掌柜的不解地瞟了他一眼,“您的意思是——”
“老小子欠了不少的债呢,这一死,省得将后来大家伙再跟他找后账了……”金三省语带深意地甩下一句话,回头叫起林雪梅,打点了弦子和鼓,转身离去。
他看到,附近的几个场子也都歇了业,撂跤的宝三正裹着棉袍和徒弟下着五子棋,耍大刀的张宝忠正眼瞧着刀枪架在独自运气。
“瞧一瞧看一看,便宜货,大大的便宜啦!”一阵吆喝声揪着金三省的耳朵把他拽到了一个旧货摊前,只见平地铺着一领草席,席上摆放着钢笔、怀表、牛皮腰带、望远镜、毛毯等一些物件,一个三十不到的短腿男人跪坐在一旁,面无表情地呼喊着。
金三省觉得此人有些面熟,觑忽了双眼打量过去,这一看便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卖货的竟然是几年前在宪兵队拷打过自己的那个日本军曹!只是他此时穿着便装,而且已经学会了使用汉语。
“你这些东西都是卖的吗?”金三省蹲到他的面前,不动声色地问了一句。
“是的,都是卖的,便宜大大的,请多关照!”日本人并没认出他。
“看上去都是些军用品啊,军用品你也敢出卖吗?”
“没有关系的,我需要钱的。”
“给你银联券行吗?”
“银元的可以,银联券的不行!”
金三省相中了一条草绿色的毛毯,八成新,厚厚的,伸手一摸就知道是纯羊毛织成,“这块破毯子要多少钱?”
日本军曹转转眼珠,“五块大洋。”
“可我只有三块。”金三省掏出三块银元在手心里掂了掂,银元相互撞击发出了悦耳的声响。他清楚,即使花五块钱也属于占了大便宜。
日本军曹犹豫了片刻,终于点了头,“成交!”
林雪梅也看出了其中的蹊跷,搀起师父小声问道:“这家伙该不会是个日本人吧?这会儿怎么连他们都变卖起东西来了?”
“你猜得一点儿不错。这说明什么?这说明小鬼子就要完蛋了,他们这是收拾东西要回老家呢!”金三省喜悦得脸放了光。
林雪梅注意到,不远处有两个穿着和服的日本女人也在摆摊。耳听着城外隆隆的炮声,眼看着日本人无奈的举动,她真的觉得师父的话有道理。
师徒二人难得有今日这一场空闲,随心所欲地四处转悠着,穿过一片小树林,一所磨砖对缝的小四合吸引了林雪梅的眼球。
“嘿,想不到天桥这地界还有这么好的房子!”她紧走几步凑近过去,好奇地打量着,“师父,您以前知道这地方吗?”
“知道,这所宅子起初是肃忠亲王善耆家的宝局,现而今变成了日本人开设的赌场。”
林雪梅看到,院落的两扇黑漆大门洞开着,四面的房屋门窗紧闭,间或有一阵癫狂的呼叫声从窗缝里传出来,小院空空,只有一辆擦得甑光瓦亮的洋车不搭调地靠在墙根底下。
这辆洋车倏忽间牵动了林雪梅的神经,她禁不住把师父拉了过来,诧异地说道:“奇怪,我这么觉得这像是我靳师姑的那辆车呢?”
“瞎扯,她上这儿干吗来?同样的车北平城不有的是?再者说,她从来也不好这个。”
“要不就是三伏……”
“这话就更不靠谱了,一个拉车的主儿,一天挣不了两壶醋钱,他能上这儿玩?赌场可是个填不满的无底洞。”
林雪梅沉默了,她一心想进去探个究竟,却被师父拽着手走开了。
“雪梅,我跟你说个事。”金三省的神情显得格外凝重,“昨儿你师姑告诉我,说乔七巧最近不怎么好,成天神神道道的,像得了癔症,还总说她半夜见到了冯雨桐,俩人还过了话,说冯雨桐就在一座桥上等着他们娘儿俩,让人听了浑身起鸡皮疙瘩。再有几天就要过年了,人都说每逢佳节倍思亲,这时候她肯定更不自在,我想,明儿你干脆就搬过去,和你乔姐姐做个伴,这样能多和她聊聊,也好开导开导她,你跟她说可千万别想不开。”说到这儿,他把刚买的毛毯交到了林雪梅的手里,“你把这床毯子也带过去,天冷,让她娘儿俩挡挡风寒。”
林雪梅感动了,点点头,眼睛里溅出了泪花。
“告诉七巧,就说我金三省对不起她……”金三省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师父,您别这么想,”林雪梅咬着牙说道,“真正对不起乔姐姐的是——”话到嘴边,她又把“金盈儿”三个字咽了回去。
夜半时分起了大风,刮得树木不住地飘摇,刮得门窗呼啦啦乱响。
乔七巧被冻醒了,黑暗中,她听到床前发出了一阵粗重的喘息声。
“哥,是你吗?”她慌忙地睁开了眼,果然看到有一团黑黢黢的影子在地上立着。
“七巧,你让我等得好苦,你怎么到现在还不来找我啊!”黑影飘忽不定,发出的声音却真真楚楚,“我一个人在那边好孤单,好冷清。”
“哥,对不起,你还能不知道俺的心思?俺一心盼着和你在一起,这些天俺找遍了四九城,可无论怎么都找不到你说的那座桥……”乔七巧的心在一阵阵绞痛。
“那好,这会儿你就收拾收拾跟我一起走吧,七巧,我先行一步,在外面等你……”
乔七巧感到无比的兴奋,她急匆匆地爬起来,很快就穿戴整齐,看看酉儿还在酣睡,于是取过一床小棉被将儿子紧紧包裹了,然后,抱起酉儿毅然决然地拉开了房门。
呼啸的北风将她推了一个趔趄,然而,她没有一丝一毫的彷徨,像一个奔赴战场的勇士,捯着碎步冲到了街上。
她看到,绰绰约约的一个身影在前方若即若离地引领着,不多会儿便来到了城墙外的护城河边。望着白晃晃结了冰的河面,她感到一阵欣然,这条道走得无疑是对的,有河的地方才会有桥,用不了多久,一家三口便会在桥上团圆了,自己日思夜想的愿望很快就要实现了!
酉儿骤然醒了,没哭也没闹,只是瞪着一双莫名的大眼盯着她,她笑了笑,低下头喃喃说道:“乖儿子,娘这是要带你去见你爹呀,想他了吧?还记得你爹长得啥样吗?”
她走下一道斜坡直接来到了光溜溜的冰面上,义无反顾地朝前迈着大步,无视脚下不断发出的喀吱吱的响声,坦然得就像行走在园子里的舞台上。
突然,一个打滑令她仰面朝天摔倒了,屁股下面随即传出一声断裂的脆响,半截身子瞬间便浸泡在了河里,紧接着,四周出现了磨盘大的一个洞口,清晰可见浑浊的河水滚着浪花在她眼前奔腾。她奋力挣扎着,很快便搂着孩子站稳了脚跟,刺骨的冰水一下子漫到了她的腰际,但她却觉得自己的一颗心正在燃烧,放眼看去,一座熠熠生辉的木桥就架在前方,冯雨桐此时正站在桥头向她频频招手。
乔七巧双肘破开冰凌,搂着酉儿急切地向河心一步步趟去。
“哥,俺的亲人,等等俺,俺娘儿俩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