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素从来无心捯饬的靳大红今日也刻意地打扮了一番,头上绾着蟠桃纂,用黑丝网紧绷绷罩着,上身穿了一件藕荷色高领对襟缎子袄,下身是一条葱心绿的绸裤,两只天足套着一双大红底色的彩缎鞋。
即将要行拜师礼的两个小字辈此时就站在他俩身后。林雪梅穿着一身七成新的蓝布裤褂——这是靳大红从箱子底翻出来连夜为她修改的,头上梳着一对抓髻,鲜红的绒头绳扎在上面,表达着她内心的喜悦。金盈儿却好像换了一个人,她卸去了往日那一身素净的学生装,用一袭缀满石榴花的粉白旗袍包裹了自己,穿着高跟的皮鞋,长长的旗袍气口处,毫不掩饰地暴露出两条雪白的大腿。
北平鼓曲界的响蔓儿名角儿该来的都来了,在他们眼里,天底下再也没有比拜师收徒更大更显耀的事了,添丁进口,门庭兴旺,薪火相传,后继有人,这说明什么?说明祖师爷没白白培养了这一拨拨的后世子孙,说明说书唱曲这一行能活人,能挣下钱、吃饱饭,说明自己所操持的这一门玩艺儿不仅在北平扎下了根,而且还开花长叶结了果!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无论一个家还是一个行业,谁不是有了后,才感觉有了奔头!
靳大红忽然看到,罗翰文教授在儿子的搀扶下由楼梯缓步走上来,不禁大喜过望,急匆匆迎了上去。
“靳老板,给您道喜了!”罗教授递上红包,双手抱拳恭贺道,“我们父子不请自来,想是靳老板不会怪罪吧?”
“哎呦,瞧您说的,知道您忙,实在不敢劳您大驾,说归其,您不挑我眼我就知足了!您父子都是文墨人儿,我靳大红算什么?说到底就一大鼓妞儿,而且是一个徐娘半老的大鼓妞儿,今儿您二位能来,真是让我想都不敢想,您瞧,高兴得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靳大红有些语无伦次、手足无措了。
罗华章凑近一步,“靳老师,听人说,拜师会体现着你们这行很多传统的行规行俗,这也是一门学问,我们管它叫做民俗学,老早我就盼着能做一次实地考察,一直没遇着合适的机会,听说您今天在这儿收徒,就莽撞地过来了。”只见他手里拿着笔记本,肩上还挎着个照相机。
“嗨,大学生,不认识我了?”金盈儿一闪而出,急急地贴过来,主动拉住了罗华章的手。
“这位小姐是……咱们见过面吗?”罗华章将手挣脱出来,疑惑地打量着眼前这个打扮时髦的女孩儿。
“真是个猪脑子!”金盈儿想去戳他的脑门,手伸出半截又缩了回来,“好大的忘性,端午节那天,在南苑大王庙,想起来没有?那会儿我还是个学生。”
“哦……”罗华章似乎回忆起当时的情景,禁不住摇了摇头,“怎么,今天你也拜师?”
金盈儿引着他来到一个角落,“是啊,所以说,待会儿给祖师爷磕完头,你得好好陪我喝几杯,要不然,我可不依你……”此刻,她那一双丹凤眼似是要汪出水。
吉时已到,拜师仪式正式开始。只见有一白髯老者走向香桌,手捧着一只紫铜香炉双膝跪倒在地,一面口中念念有词,一面将香炉安放在了祖师牌位前:“一块彩云空中来,二十八宿两边排。十方弟子来接驾,奉请祖师上莲台。双手捧宝鼎,恭请祖师来。收徒进梅门,同把高香栽。”这是一种蕴含着古老意味的音韵,似说似唱,如吟如诵,听起来令人感到格外的肃穆庄严。接着,老人起身将一把大三弦供到桌上,再一次唱出了赞词:“丝与竹来乃八音,三皇治世它为尊。师旷留下十六字,五音六律定君臣。位按宫商角徵羽,后有文武弦两根。祖师传下文武艺,弟子习学入了门。老祖赠我此件宝,得然应手又称心。四海朋友把弦供,高台教化论古今!”随后,又依次供上了书鼓和醒木,且都一一唱着与之相对应的赞词。
金三省、靳大红一路唤着各自徒弟的名字,分别引领着林雪梅、金盈儿,迈过门槛缓缓走进了大厅。白丫头与黑丫头捧着一对盛满清水的铜壶紧紧相随,表明着有两个新的门人自此刻起正式进入了江湖。
师与徒分班跪在了神案之前,林雪梅和金盈儿头上顶着拜师的红帖,先前的老者开始焚香升表,只听他诵道:“吉日祖师升殿,文武群臣站班,玉炉中起香烟,八节长香不断。”随后,斟满三杯酒,祭洒在神案前的地上,“祖师面前奠酒规,弟子接驾左右陪。御驾莲台当中坐,俯躬斟上酒三杯!”
跪在最前排的金三省、靳大红跟着吟诵道:“手拉弟子进艺门,随师学艺要尽心。四相引你来拜祖,梅门又添一辈人!”
接着,在现场所有人的齐声和唱中,将祖师的神灵送回天界。金三省、徐五姑及靳大红正然坐到椅子上,接受徒弟的叩拜,并分别赐予徒弟一把扇子、一块醒木、一方手帕作为礼物——礼物被提前放在茶盘里,茶盘上垫着红色的绵纸,至此,拜师仪式方得结束。所有的这一切都是先师传下来的规矩礼数,任何人也不敢有丝毫的怠慢和违拗。
罗华章好奇地观察着发生在眼前的这些行为举动,不失时机地举起相机将一幅幅动人的画面拍摄下来。
征得主人允许,他取过其中一份《拜师帖》仔细看着。此帖竖长约一尺,横宽约四寸,数页折叠,内文用标准的小楷工工整整写着:
夫闻大道惟忠惟孝。治国治家乃为至尊之律,人人勤学乃为养性之臻。我教参禅始于东周。庄王姓姬名陀字鸿基,因国太之病,庄王进宫为母讲贤,仁哉义哉!国太病愈,恐民不孝,督促庄王布与天下。八大首相奉旨各州府县置设弘讲堂,宣讲道德仁义,由始至终运释教之典,缘道教之故,抱儒家之理,宣扬我道乃三教之宗,代代弟子口传心授,世世流芳。至大元顺帝年,元明交战,火烧弘讲堂,三宝失踪。待定平领土,余下之两位老先师,乃在金陵提仗宣讲,遂被太祖重视,赐三宝,重开我教之门,分支列户,各有门墙,遂有苏济源收下衡、梅、胡、赵。衡生毕生而成,继者乃为青主,即改为梅、青、胡、赵四大宗支。又有柳敬亭老先师收下开门先师王鸿兴,由此薪火相传,香鼙烟灵于今不绝!
师道大矣哉,入门授业投一技之所能,乃系温饱养家之策,历代相传,礼节隆重。今有林雪梅情愿拜于金三省门下学艺,顶香虚心列于门墙之下。今后虽份为师徒,但情同父女,对于师门,当知恭敬,身受教诲,没齿不忘。学徒期间,如有马踩车轧,投河觅井,天灾人祸,师父概不负责!言明三年学艺,一年效力,供吃供穿,中途辍学,包赔衣饭。情出本心,绝无反悔,谨据此证!
师父 金三省
引师 董茂昌
保师 靳大红
代师 赵有禄
徒弟 林雪梅 手执
农历丁丑年五月二十九日
人都说,学艺苦,行艺难,果不其然!看着看着,罗华章的眼睛渐渐地有些潮湿了。
金三省见桌上的酒菜已然齐备,便站起身,朝着四周作了一个罗圈揖,“诸位同好,师哥师弟师叔师大爷,今儿能前来出席小徒的拜师会,可说是给了金某一个大大的面子,三省心中万分感激!我收了徒,小女盈儿又拜了师,对我来说可谓是双喜临门,心里头高兴,不免就想多说几句。古人云,为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然何为道哉?这可真是一道大难题啊!还有一句老话想必在座的都知道,叫做尊师重道,正所谓‘行行有门,门门有道’,可如若为师者不知其道,抑或一知半解言不及义,又让弟子如何尊之敬之?所以说,这拜师会上头一样便应该将我业之道向徒弟们讲清楚。不知在座的有哪一位愿意站出来面对两个小徒讲解训教一番?”他看了一眼身旁的靳大红,“师妹,你给她俩说说?”
靳大红紧忙摇了摇头。
“赵五爷,您给讲谈讲谈?”他又向着唱牌子曲的赵有禄发出了邀请,见对方一劲儿摆手,于是嘿然一笑,“看起来,今日只好由金某把这本末源流——”
话音未落,却见唱梅花大鼓的董茂昌挺身站起来,大声说道:“我来白话几句吧,说得对与不对的还请各位多多包涵。”他早已经看明白金三省这一套欲擒故纵的小把戏,打心里腻歪他当众表演的这一番虚情假意。
“好,好,请诸位洗耳恭听。”金三省面带三分尴尬坐回到椅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