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茂昌首先向着祖师的牌位作了个揖，“要讲明白咱说书唱曲的道，我以为还得从咱们的祖师爷周庄王说起。俗话说，‘三百六十行，无祖不立’。众所周知，我祖姓姬名陀，乃东周第三代君王，曾以说书的方式为其母击鼓讲贤。其后，周游列国，遍访贤臣，架设高台，布下讲堂，击鼓为节，劝世人务农耕，守本分，修朝政，罢干戈，自此遂有说书唱曲一业得以流行，故而传下了‘只因庄王访贤，其后留下说书’的话头。当年，我祖还特赐说书人一把宝剑、一颗印堂、一道圣旨，只为所倡之道畅通无阻得以弘扬，三千年传而至今，这三宝便演化成了我等人手必备的扇子、醒木、手帕三样物件。话说至此，恐怕有人要问，究竟什么是咱唱大鼓的道？你还是没说明白。那好，且容董某找补一句，庄王击鼓化民奠下基业，因此说，正风化俗、劝人以方，说忠，言孝，明廉，喻耻，正经是我们这一行必尊必守的正道！”
“好，说得真好啊！”不少人竟像听了谭叫天的高腔，忍不住叫了好。
董茂昌谦然一笑，“在下既然做了这两个孩子的引师，理所当然应该把这些当紧当要的先说给她们。列位，见笑见笑。”
金三省真是后悔请董茂昌做了引师，他端起一杯酒再次站起来，“来来，茂昌，为你方才的这一席话，咱兄弟俩干它一大浮白！”话落，一饮而尽。他明显觉得，此时心里生出来的一股子辣意，竟比这酒杯里的老白干还要辛辣了几分。然而，他很快便平复下来，将酒杯斟满，接着说道：“排算起来，今日收的这个林姓小徒，已是金某第六个徒弟了，我一直在想，人家唱京戏的有科班培养接班人，什么喜连成、富连成，咱们呢，难道咱唱大鼓的就低人一等不成？咱就不兴也办它几个科班出来？将后来让那些个成了名的鼓王、鼓后也能高挺着胸脯说，本人是‘某某班’‘科’出来的！让那些个唱京戏、唱蹦蹦、唱梆子的看看，唱大鼓的里边也有能人，也没比他们矮半截！所以说，从今往后我打算就不干别的了，就一心一意办科班了，全力以付办它个‘三省班’，今儿个提前向各位打个招呼，恭请各位把那够材料的、祖师爷给饭的，统统送到我金三省这儿来，我就不相信，我下心教，孩子们下心学，还能出不了成绩成不了气候？”虽说他没喝几杯酒，但已经有些醉了。
靳大红把他扶到座位上，“师哥，你先歇口气，咱们请罗教授给讲几句，好不好？”
金三省闭着眼点了点头。
罗翰文呵呵一笑站起来，“今天这个场合，哪有我说话的份儿？说实话，我喜欢你们唱的各式各样的大鼓，听久了也多少听出点儿门道来，可说到底还是个棒槌。我知道，在你们当中流行着一句俗话，叫做‘教会徒弟，饿死师父’，这句话说得对不对呢？我以为很对。你想啊，徒弟上了台，师父自然就少了上台的机会，这就意味着多了个抢饭碗的。等到徒弟唱出了名，成了蔓儿，那就更糟糕，听客热捧了徒弟，又有哪一个记得他的师父是谁？由此说，我便更加佩服了金三爷的胸怀和气度，不记得失，放眼未来，难能可贵啊！当下，日本人亡我之心不死，他们不仅仅要亡咱们的国，还要亡咱们的文化，千方百计要用奴才文化改变咱中国人，就为让咱们服服帖帖给他们当顺民。要知道，各位每天在台上说的唱的就是咱中国文化，所以说，我们不仅要把这些个大鼓保留下来，还要一代一代传承下去，如此，无论谁，想灭掉中国文化都是错打了算盘！”
一番发聋振聩的话语令在场的艺人们都发了愣，虽一时觉得有些深奥，不是十分明白，但全都听得入了神。
一时间觥筹交错，笑语喧阗。靳大红到这会儿才发现，从始至终没看见胡翠珠的身影，作为金三省的大徒弟，今日这个场合她是决然不可不来的。
金三省招招手将林雪梅唤到了身前，“从今儿起，你就是我的徒弟了，我只要求你记住一句话，日后想吃烩虾仁，跟我学；想吃清水熬白菜，你自便。”说完，手指着黑丫头和白丫头，又换上了另一副面孔，“你们互相执执手吧。这是你的两个师姐，不管谁岁数大谁岁数小，先进庙门三日大，这是行里的规矩。今后，你们学艺在一起，吃住也在一起，碟子大碗儿小的肯定少不了磕碰，今日我把丑话说在前头，闹了矛盾，不让我知道则已，一旦传到了我的耳朵里，我可是概而不论，鸡毛掸子人人有份！我只希望你们能处得像亲姐妹一样。对了雪梅，你还有个出了师的大师姐，叫胡翠珠，今天有事没来，只能改天再介绍你们认识了。”
徐五姑不满地一撇嘴，“她有嘛事？这场合也敢不来？我可就奇了怪了，节节的她不露面，拜师会也不见她的影儿，她到底还认不认你这个师父？”
金三省赶紧挥手叫徒弟们避开，“这有什么可奇怪的，谁还能没有个头疼脑热、大事小情的？她没来肯定有不能来的理由。”
“我说姓金的，你怎么总是护着她呢？”徐五姑把怀疑的目光盯向了他，“该不是你有什么短儿攥在她手里吧？”
“小点儿声吧我的五姑奶奶，”金三省慌忙朝四周扫了一眼，“有话回家再说成不成？今儿这日子口儿，总得顾着点儿我的脸面不是？”
林雪梅觉得肚子在不停地叫，到现在她还没顾得上吃一口东西。自进了饭庄，她就一直在听人讲话，这个教诲，那个训导，仿佛被人领进了另外一个世界，心里充满了兴奋、迷惘、企盼，还有几分忐忑。她抓起一个烤馒头大大地咬了一口，抬头之际，看到一个挎着相机的男人向她走过来。
“还记得我吗，钌铞儿？”罗华章笑容可掬地站到了她面前。
“罗大哥，咋会不记得你了呢？看你老忙老忙的，俺就没敢去搅和你。”林雪梅紧忙抹去了残留在嘴角的馒头渣，红着脸站起来，“上一次在南苑，就见你跑前跑后地忙个不停，真怕把你累坏了。”
“钌铞儿，大哥嘱咐你一句，从今往后别再提南苑的事，跟谁都不要提，记住了吗？”
“为什么？”
“怕给你惹下麻烦。”
林雪梅郑重地点了下头，“罗大哥，俺也跟你说个事，往后，就别再叫俺钌铞儿了，俺有大名，叫林雪梅，俺都拜师了，是个大人了。”
“不行，我就喜欢这么叫你，知道不，叫你钌铞儿的时候，我耳朵里就好像能听到丁丁当当的响声。”罗华章故意逗着这个水一样洁净的女孩儿，“要不这么着，当着别人的时候叫你林雪梅，只有咱俩的时候我就还叫你钌铞儿，行不？”
林雪梅迟疑了片刻，点点头同意了，只是刚刚恢复本色的脸，再一次红了上来。
金盈儿举着两杯酒凑过来，直接贴在了罗华章的身上，她好像已经喝了不少酒，红了两腮，也红了眼眶，“华哥哥，这回可让我把你逮住了……没忘吧，刚才咱俩说好的，陪我喝一杯，祝贺祝贺我……”
罗华章后退一步用手挡住了酒杯，“不行，我从来没喝过酒，真的，一滴都没喝过……”
“你怎么这样！”金盈儿撒着娇，“别人的酒你可以不喝，但小妹的这杯酒你必须喝，要不然，我可生气了。放心，这酒不上头，三河老醪，好酒。”
林雪梅看着罗华章窘迫的神情，心中大为不忍，想了想，迈上了一步，“盈儿姐，你就别难为罗大哥了，听俺娘说，有一种男人天生就是不能沾酒的，一沾就醉，你想，他这么高的身量，万一醉倒了，躺地下了，咱俩谁能搬得动他？要不这么着，俺替罗大哥把这杯酒喝了，成不？”
“你会喝酒？”金盈儿不相信地瞪大了眼睛。
“不会，可俺想试试。”说完，林雪梅抢过酒杯脖子一仰灌了下去。真也怪得很，却见她除了冒出一句“好辣”，竟然长气未出，脸色未改。
“一杯不行，按酒场的规矩，替别人喝必须要连干三杯。”金盈儿一心想让这个出来挡横的乡下丫头当众出出丑。
林雪梅犹豫了一阵，二话没说，拿过两个空杯一一斟满，随后一饮而尽。
金盈儿立时傻了眼，不知还能说些什么，她看了看罗华章身上背的相机，有了主意，“华哥哥，酒喝不喝的也就算了，让罗叔给咱俩拍张照片行吗，这总不至于叫你为难吧？”
罗华章考虑了一下，遂把父亲请了过来，转而招呼了林雪梅，“雪梅，来，你俩是今天当仁不让的主角儿，咱们一块儿合个影。”
林雪梅腼腆地站到了他的身旁。就在相机快门将要摁下的一瞬，金盈儿飞快地搂住了罗华章的臂膀。
酒足饭饱的人们迤逦地走出了福兴居，抬头遥望苍穹，见一弯残月浮现在天边，老人一般停下了蹒跚的脚步，几颗若明若暗的星星一眨不眨，像要监视着什么，直瞪瞪地盯向大地。
忽然，“轰隆”一声闷响从西南方传过来，这响声虽然因隔着一段距离未显十分震撼，却也听得清晰真切。片刻之后，又有三五声同样的破空之音接连响起，让人感到了一种莫名的不安与恐慌。
“打雷了，怎么，要下雨？”金三省转动脖子朝天空张望着。
林雪梅摇摇头，“师父，挺晴的天，哪儿就下雨了？俺听着可不像打雷。”她跑到一个高台上，踮起脚向西南方看去。
“林姑娘说得对，这不是雷，是炮，是放炮的声音！”罗翰文侧耳谛听，不由得锁紧了眉头。他捋起衣袖看了一眼手表，此刻是晚上十点三十分。
罗翰文的判断是对的，这几声来自远方的轰响的确是炮声，它是距离此处十五公里的卢沟桥发出的炮声，是日本军队瞄准我宛平县专署大厅射击时发出的炮声，这炮声拉开了日寇全面侵华战争的序幕，由此，令一百五十万北平百姓开始了为奴八年、屈辱艰辛的漫长岁月！
林雪梅永远都不会忘记，自己拜师的这一天，是为农历丁丑年五月二十九日，即公元1937年7月7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