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这匹夫,说得最多的也就是平民了吧。唐王朝的转折点是在安史之乱,这场战乱使普天下俱都起了纷争。军士各效其主,他们一心只想着攻城略地,却睁眼看不到城里城外的百姓因为这场毫无来由的战争而遭受了怎样的苦难。在饥寒中苦苦挣扎的平民越来越多,未来的日子究竟是何模样,再没有人去考虑这些问题了。果真有一些闲暇倒还不如到寺庙里去烧香拜佛,祈求天上的神仙能给自己一处庇佑,好在乱世到中苟生一回。不求闻达于诸侯,只是希望每一天都能够填饱肚子,每一天都有个安稳觉可以睡。
然而即便如此简单的愿望,在中唐之后的年代里,竟也全都化作了奢望。
百姓们看得到的是达官显贵居住的华美宫殿,可是贵族们却看不到破败茅屋中衣不蔽体的饥寒之人。夏天还可以耐得过去,只是每一年的冬天却成为穷苦百姓集体赴黄泉的季节。越是大雪天,人们越愁苦,哪里顾得上瑞雪兆丰年,暂且把当下的光景熬过去才是唯一的解脱。
白居易是个有心人,天下百姓的痛苦他看在眼中,却苦于无力去挣脱套在他们身上的枷锁。他唯一所能够做的事情,也只有写下两句诗歌,算是给当权者的一个提醒,或者是给后来者的警戒吧。
村居苦寒
白居易
八年十二月,五日雪纷纷。竹柏皆冻死,况彼无衣民!
回观村闾间,十室八九贫。北风利如剑,布絮不蔽身。
唯烧蒿棘火,愁坐夜待晨。乃知大寒岁,农者尤苦辛。
顾我当此日,草堂深掩门。褐裘覆絁被,坐卧有余温。
幸免饥冻苦,又无垄亩勤。念彼深可愧,自问是何人。
元和八年的十二月,大雪一连下了数日。连那些本就不怕冰寒的松柏都被冻死不少,更何况要提起城墙根下衣不蔽体的百姓呢,他们的日子究竟需要多大的耐力才能熬得过这个冬天啊!回头想一想老家的那些人家,十家中却有八九家是穷苦的。像是刀子一样的北风整夜地吹着,怕是连人间的茅草屋顶都给掀翻了。再看看他们身上裹着的破衣服,好似只要出门走一遭就会被风多撕裂几道口子。实在没有办法抵御严寒的时候,就不得不把从路边捡回来的蒿草和荆棘点燃,希望能借着小小的火苗取得一时温暖。可是身上的温暖总也驱不走心中的严寒。这样的夜晚总会过去,明天白天是不是会艳阳高照。没有人能够说得准。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样的日子必将还会持续着,根本看不到终结的希望。
白居易不禁动了一些恻隐之心。再想想自己的日子,院门深深,早就把严寒拒在门外了。身上穿的和炕上盖的都是皮毛,屋中不论什么何时都保持着恒常的温度。又所幸自己是个读书人,不用去受耕作之苦,也不用背上沉重的赋税,这才有了如今这般惬意的好日子。但上天是有好生之德的,同样是上天的子民,为什么要如此不公允地对待人世间的生灵呢?
假若给白居易一个机会,他必定会对每一个穷苦的百姓伸出援手。只可惜他永远都只是一个凡人,在庞大的政治体系面前他的力量是如此渺小,甚至都不足以骚动当权者的耳朵。这一首诗作,所能起到的作用又有几何?
元和六年到八年的光景中,白居易在家乡为母亲守孝。因暂时离开了高高在上的官场,这才得以见到民间疾苦。这段日子中,白居易也是多病之身,若是不得好友元稹的救助,怕是也难以熬过这个冬天了。因而在他的诗中,虽是口口可怜着老百姓的苦日子,又有哪一句不是在哀叹自己的命运呢?
只是当时的唐王朝外有异族入侵、内有藩镇割据,可以用来耕作的土地大量减少,却偏偏还要供给军队比往常都要多的粮草?国家早已经失去了维持生计的命脉,如此繁重的责任及后果最终都还要草草地散到百姓的头上。千年以来以耕作土地为生的百姓忽然在一夜之间发现,他们日日厮守着的黄土地到头来竟然成了最致命的毒药。
惟独高高在上的官吏依旧对百姓的苦难不闻不顾,他们甚至还在用百姓的鲜血来换取自己的位高权重。那穿在身上的大红蟒袍,不正是平民百姓一点一滴染红的吗?既然身为父母官,做的却不是服务劳苦大众的事情。每遇到如此官员时,有些气度的文人也都是要愤慨一番的。诗人杜荀鹤便曾作诗一首,说的就是这样一个欺压百姓的典型:
再经胡城县
杜荀鹤
去岁曾经此县城,县民无口不冤声。
今来县宰加朱绂,便是生灵血染成。
这是个极度悲惨的故事。前一年到此地的时候,诗人纵然也看到了遍地都是尚没有得到解决的冤情,但老百姓还是对这个青天大老爷保持着一份虔诚。他们愿意等待,愿意留出足够的时间给这位县太爷去处理案情。可是他们的等待被当成了懦弱,他们的善良最终被邪恶所欺压。一年的时间过去了,时间并没有给百姓们换来好的结果。当杜荀鹤再来到此地时,只能看到遍地生灵涂炭,民不聊生。那县官却因政绩卓越而受到了朝廷的赏赐。这简直是天大的笑话了。那朱绂上的艳丽分明正是百姓的鲜血浸染的,一点点地在诉说着当权者看不到的幽怨。
只恨生缝末世,百姓也只被当做是一个小卒,进退都不由自己,生死也全不在掌控。或是逆来顺受,或是起兵造反,这两种选择哪一条都不是最好的结果。但现实留给他们的道路也别无其他,生或者死竟然都不是一件容易事。
富贵荣华终是空
这个王朝的命运的衰落是要从唐中期算起的。此时的王朝再也不见当初盛世,朝廷政治日益腐败,豪门贵族在权贵的荫蔽下不但奢侈成风,更有着普天之下无不敢为的胆气。乱世之中出英雄,李德裕便是在武宗时期坐到了宰相的位置上。从政绩上来说,李德裕算是一个好官。他对外抵制回鹘的侵略,对内着力于削除各地藩镇。然而宰相这个位置就像是一条针毡,任何人想要在上面坐安稳都不是一件容易事。李德裕曾经写过一首《长安秋夜》,说的便是自己当朝为官所要历经的辛苦事。
再看看李德裕一生的历程,更可以体会到当时的尔虞我诈。李德裕,字文饶,真定赞皇(今河北省赞皇县)人。此人自小就怀有一腔壮志,且又懂得多加勤奋,这对任何一个少年来说都是难得的。因而李德裕比起身边的同伴,也就显得更为出众。他早早地就精通了《汉书》、《左氏春秋》等典籍。穆宗时期曾经召集大臣编纂典册,李德裕便是当时的主力人员。此后他历任翰林学士、浙西观察使、西川节度使、兵部尚书、左仆射,并在文宗大和七年和唐武宗开成五年两度为当朝宰相。李德裕主持政事期间,对于军事和边防尤为重视,又十分赞成削弱藩镇以巩固中央集权。他倡导的这些措施使得晚唐时期内忧外患的局面得到了暂时的安定,然而却也因此给自己惹来不少祸端。那场“牛李党争”,也最终结束了李德裕的仕途。
于是在数次被贬后,大众四年的正月,李德裕死于崖州。后虽被追封为太尉,并赠与了卫国公的称号,但这些死后的虚名也只是对当朝者多了几分讽刺而已。斯人已去,空余白云悠悠千载。
原来,在政治中想要澄清这一滩浑水,竟是这么不易。
长安秋夜
李德裕
内官传诏问戎机, 载笔金銮夜始归。
万户千门皆寂寂, 月中清露点朝衣。
李德裕只是写了自己生活中的一个片段,甚至连丝毫的感情都没有带进去。
当天夜晚,内官传来皇上的圣旨要召见他进宫商谈军事,这场彻谈使得人们早就忘记了时间。等到从宫中出来时,这才发现早已经万户俱寂,惟独天上的月亮还在守着自己的职责,为夜归人照亮了回家路。
然而月亮所能够做到的事情也仅限于此了。王朝中的黑暗不是一两句问话就能解决清楚的,再皎洁的月光也照不亮人世间的浑浊。纵然此时的李德裕还是满腔抱负,但他就像是朝政中的月光一样,也仅仅只能保得自己不被浸染。尽管也在着力地发着光亮,可最后留给人间的故事也只能被毫无感情地传唱着,却丝毫起不到实质作用。
这么说来,总是有一丝悲哀在其中的。可怜当时的人儿看不到未来,他依旧只能尽自己的全力去做着自以为正确的事情,哪怕早已经月夜朦胧,哪怕秋露也已经沾湿了衣服。可是他当下顾不上这些琐碎,他的心中满是当夜与皇上的探讨,天底下有太多的事情需要他去操心了,因而直到回到家后才发现衣服早已被晚上的露珠浸湿了。于是不禁笑笑,是笑自己的痴傻还是笑自己的春风得意,这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情。唯一值得记住的事情是,即便在乱世中,也终有一轮明月照着故乡。若有人抬头仰望,看到的再不是一片黑暗。
然而明月最害怕的事情是乌云遮天,即便它有再大的本事,月色也终是穿不透重重黑暗的。
唐王朝曾出了一位太平公主,她一心想要学着母亲武则天把持朝政。这片乌云更是高高地生在了皇宫中,从而也得宫闱中一片黑暗。
为了做女皇,太平公主便存心想要加害太子李隆基。可大唐国的命运还没有走到衰竭的时日,李隆基依旧安稳地登上了王位,但从此后他和太平公主之间的矛盾也就进一步激化,甚至一度发展到了武力对决的程度。
在太平公主的计划中,本是要借用羽林军的强攻来发动政变杀死玄宗李隆基的。所幸这一阴谋早早地被玄宗识破,他先发制人,于开元元年下令将太平公主以及她的党羽数十人全都处死。此后,玄宗又将太平公主名下的田庄分别赐给了宁王、申王、岐王和薛王,此事这才算告一段落。
太平公主到底有多少家产?这是一个难以计数的概念。把这一份家产分成了四分后,单单岐王一家便有着多少年的笙歌作乐的事情可以肆意挥霍。这场政变过去一百多年后,诗人韩愈曾游览太平公主的故地,眼见到当下此地虽已经不复往日的光景,却依旧还能够从中看出当年的奢华。于是诗人不禁有感而发,这才写了一首《游太平公主山庄》:
公主当年欲占春,故将台榭压城闉。
欲知前面花多少,直到南山不属人。
只一句话,就写出了太平公主的野心。明明是一季安好的春天,太平公主却想要一人独占了这个季节。她甚至把亭台楼榭都修建到了长安城外的曲城下,大有占尽所有春之地界的欲念。放眼望去,尽皆是她当年命人栽种的鲜花。从长安城一直到终南山下,这里所有的田地都被太平公主粉饰成了独属于自己的春天。一路看花花不尽,却也最终赢不来自己一生的愿景达成的时节。
这场愿景对天下百姓来说,恐怕应该算是一场最可怕的梦境了。若天平公主果真得了天下,老百姓们连春天赏花的权利都将被剥夺走了。从此后,四季再不属于天下,天下也再不属于人民。于黑暗中活得久了,总是要努力寻得一处光明所在。就像是这片满是鲜花的山庄已经再不属于太平公主一样,整个春天依旧是要还给到百姓的手中的。那场霸占天下的欲念,最终也成了灰飞烟灭之物,赏花之时也再没有人会提起。
原来一切欲念皆是魔,又可笑如此魔障在毒害他人之前,往往最先害死了自己。这果真是天底下最为可笑且最值得可悲的事情了。
为他人做嫁衣
这是一个风气空前开化的时代,女子无需抱有那么多的旧礼仪,她们中间一度还出现了效仿男装的风俗。但这些欣喜和意外都改变不了村野之中妇女们生就悲惨的命运。生活压在她们肩膀上的胆子有时候比男子还要重出许多。
除了生儿育女外,这些女子白天要下地劳作,晚上回到家还要养蚕、缫丝,只可惜自己日日夜夜都是在为了别人的嫁衣裳而操忙着,明明是自己一寸一寸织出来的绸缎,这一辈子恐怕都没有机会穿在身上。
孟郊曾写过一首《织妇辞》,说的便是这些整天操劳在机杼旁边女子们的心声:
夫是田中郎,妾是田中女。
当年嫁得君,为君秉机杼。
筋力日已疲,不息窗下机。
如何织纨素,自著蓝缕衣。
官家榜村路,更索栽桑树。
她们也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她们也都懂得穿上绫罗绸缎会更加漂亮,只是因为自己生在了农村,一来没有倾国倾城貌,二来家里也没有银钱权势,因而也只得落得一生悲惨。丈夫是个老老实实、勤勤恳恳的庄稼汉,妻子也是一个勤俭持家的好贤良。为了能够让家境殷实一些,他们天天操劳着,到了晚上也不肯早早歇下。可是再看看自己身上穿的那件蓝布衫,为什么整日都在织着绢布,到头来却还是给自己换不上一丈做新衣的布料呢?
官府又在下命令让农家多种桑树多养蚕了。那告令里说的好,说什么只要百姓勤劳肯干就一定能够多买上几亩地,再也不会用受这般日夜操劳的苦难了。百姓们都是愿意怀有这样美好的念想的,可为什么诏令已经更改几次,他们的日子却还是如此清贫?
唯一多了的,却是政府的税收。除此外,百姓的日子再无半点改变了。
然而他们的心绪其实并不在吃穿上。哪怕以天为被地为床,他们需要的也仅仅只是心口上的一点温暖。就像是母亲亲手织出来的布料是一定要穿在孩儿身上一样,无论孩儿这一生漂泊到什么地方,只要抚摸起身上的这件衣服,心中的念想就已经穿越过千山万水,飞回到生长的故乡。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这是孟郊作下的一首《游子吟》。对于百姓来说,这大抵就是一生的期盼了。尤其是对于一个相夫教子的农村妇女来说,她这一生中,丈夫和孩儿几乎就已经是她的全部了。自己再操劳一些又能够怎样,如果能用有限的年华为孩儿换来半生福禄,这位母亲也是会毫不犹豫地签下这份赌注的。
所幸,这里没有更多的悲剧。除了淡淡的思念外,母亲与孩子也都是彼此相爱的,虽然这份爱意在那个时代并没有人会主动表达出来。母爱无言,但那穿在身上的布衣中的每一条经纬不都是对这份深情的最好表达吗?
那个年代的妇女多半是要学着养蚕织布的,这是最基本的女红。据说唐代时候还在当时的丝织重镇设有专门负责纺织的官吏,以监督检查由农村收上来的纺织品查。可在这些妇女背后,隐藏着的悲惨命运是很多人看不见的。诗人元稹曾见过一位专以织绫为生的姑娘,她这一生都端坐在织布机前面,岁月熬白了头发的时候也没有给她送来一个如意郎君。
元稹顿生同情之心。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一生都只是在给他人做着华美的衣裳,自己只是想要一点点卑微的幸福竟是如此困难。因此,元稹做下了一首《织妇词》,希望能够用自己的言语来劝解世人。然而,诗人的语言依旧撼动不了当下的局面,甚至连这首诗作都成了百姓苦难生活的牺牲品。如同千百万个农村妇女的命运一般,诗人的声音只被时间的长河草草冲走了,不曾留一点痕迹。
织妇词
元稹
织夫何太忙,蚕经三卧行欲老。
蚕神女圣早成丝,今年丝税抽征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