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庄王断气之前,提到一个女人。公子反不知,太子审更不知,但伍参和樊夫人知道,这个女人就是夏姬。樊夫人心中酸酸的,如此一个女人,如此一个令楚庄王念念不已的女人,我得见她一见。
于是,便遣了一个内侍,前去约见夏姬。内侍还报曰:“夏姬不在楚国。”
“去了哪里?”
“陈国。”
夏姬确实去了陈国。她是在安葬了连尹襄老之后才去的。
夏姬,这个美艳的夏姬,这个比妲己还要美艳的夏姬,不只樊夫人想见,楚庄王更想见,他曾面许这个女人,我一定会来看你,可惜他死了!
死了也不要紧,古哲人有言,一个人如果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即使死了,灵魂也不会散。
楚庄王便是一个这样的人。你看,他已经死去两个月了,灵魂还在楚、陈二国的上空中游荡,寻寻觅觅。
还有一个男人,对于夏姬的痴情比楚庄王还重。
这个人就是楚大夫屈巫臣。
屈巫臣见夏姬回了陈国,正想找一个借口前往陈国相会,楚庄王死了。
古制,国君驾崩,必要讣告于列国。屈巫臣自告奋勇,愿意使陈,太子审满口答应。不,此时,太子审已经登上了大位,是为共王,不能再叫他太子审了。
且不说陈国接到讣告后,如何备礼去吊楚庄王,单只说屈巫臣面见陈成公之后,来到了株林。
是时,夏姬虽说四旬有余,仍是那么美艳。屈巫臣见了夏姬,一言不发,跪了下去。
夏姬忙道:“屈大夫,这是做甚,快快请起。”
屈巫臣道:“我这是向您求婚。”
“我是一个坏女人,一个不祥的女人,这话可是你亲口说的!”夏姬黑虎着脸,旧话重提。
屈巫臣又将那一晚的话说了一遍:“我若不把你说成一个坏女人,早被楚庄王和公子重娶了去,我还能得到你吗?”
“这……”夏姬无语。
“嫁给我吧!”屈巫臣一脸深情地说道。
夏姬反问道:“汝如果真的娶了我,楚人会怎么对你,你想过了没有?”
屈巫臣想也不想地回道:“抄家。”
夏姬道:“那可是你几代人的积蓄呀!”
“家财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还有呢?”夏姬问。
“杀在下全家。”
“你不怕吗?”夏姬又问。
“在下已经将儿子带出来了。”
“可你还有老爹,还有老妻?”夏姬问。
“老爹已经在半年前仙去了。至于老妻吗?有了您,她还值得一提吗?”
夏姬的心猛地一动,那是感动:“楚法很酷,不只杀你全家,恐怕还要灭族呢!”
屈巫臣道:“老妻、女儿都不说了,还能顾得了族人吗?”
“这……”夏姬又是一声轻叹,“小女子没有把你看错,你尽管心术不正,但你为了得到你心仪的女人,竟然置家人和族人的性命而不顾,你是一个痴情汉子,是一个真男人,至少说是女人心目中的真男人,我愿意嫁给你!但陈为楚之属国,小奴若是嫁了你,楚国前来兴师问罪怎么办?”
“夫人不必多虑,在下已经想好了。夫人若是与在下喜结连理。在下这就带夫人前去晋国。”
“这……如此甚好。”
公子重闻听屈巫臣携带夏姬去了晋国,恍然大悟。这小子,当初千方百计阻止大王和我娶夏姬,原来他是想娶夏姬呀!当即面见楚共王,要他备厚礼使晋,换回屈巫臣。
楚共王年纪不大,却很老练,说了一番很是耐人寻味的话:“不要那样干,屈巫臣为自己打算固然不对,但他为先王打算却是忠诚的。如果他的出逃对晋国有利,送礼也无用。如果他的出逃对晋国无利,也就用不着我们送礼了。”
公子重见一计未成,又生二计,直接面见公子反。
公子反恨透了屈巫臣。
正因为他恨透了屈巫臣,公子重才找他商议。
公子反之所以恨屈巫臣,这事还得从楚庄王二十年说起。
楚庄王二十年,楚庄王讨宋归来,路经申邑。申邑原为一诸侯国,为楚文王所灭,改国为邑。楚庄王在灭申的同时,把与申国相邻的吕国也灭掉了,又来了一个改国为邑。该二邑南傍淯水,北依伏牛(山),气候温和,四季分明,土地还特别肥沃,是一个一脚能踩出油的好地方。公子反早就对这个地方垂涎三尺,厚着脸皮儿对楚庄王说道:“大王,我昨夜做了一个梦,梦见先父了,先父说我是淯水里的一个大老鳖托生的,却不知去祭祀淯水神,怕是淯水神要怪罪呢!故而,我斗胆请求大王,把申、吕二邑中靠近淯水的那一方土地赐给小弟,小弟好在那里为淯水神立祠、祭祀。”
楚庄王见公子反说得如此神乎,也不好拒绝,点头同意了。正当公子反欲要约见申、吕二邑的邑宰,进行交割的时候,屈巫臣站了出来:“大王,申、吕二邑的土地您不能封给私人。”
“为什么?”楚庄王问。
“我大楚之所以敢出来争霸,就因为我拥有了申、吕这两块热土。这地方地肥,素有粮仓之誉,这里不单单人口密集,更重要的是这里的人勇而多智,是个既出良将又出勇士的好地方。我们不管是争霸天下,还是抵御北方,兵源和钱粮,主要靠这两个邑提供。大王如果把这两个邑封给了私人,这对国家来说不能不是一个很大的损失!”
楚庄王越想越觉着屈巫臣言之有理,收回了赐地的诏书。
已经到手的肥鸭突然给屈巫臣弄飞了,你说公子反能不恨他?当然恨,恨得要命,今见公子重找他商量报复屈巫臣之事,一拍即合:“二哥,这事不用你动手,小弟一人便把这活给做了。”
“怎么做?”公子重问。
“抄他的家,灭他的族!”公子反咬牙切齿地说道。
公子重照着公子反的左肩重重地拍了一拍说道:“好,一切拜托了。”
是时,屈巫臣已带着夏姬和儿子来到了晋国。晋景公正恨着楚国,见屈巫臣来投,高兴得眉开眼笑,即日拜为中大夫,其子屈狐庸为将军,赐邢地为之采邑,又赐其广宅一座,男奴女婢各三十个。
屈巫臣乃去屈姓以巫为姓,名臣。又因他曾经官拜申公,晋人便称为申公巫臣。自此,申公巫臣安居于晋。当灭族的噩耗传来之时,他正搂着夏姬睡觉呢。
噩耗来自他在楚国的一个老奴。就在公子反带着家兵前来屈家,逢人便杀的时候,这老奴奉了屈夫人的命令,前去夫人的娘家送寿礼,侥幸逃过了这一劫。经过二十几天的奔波,方才来到了晋国。
巫臣在没有娶夏姬之前,关于后果的问题,他已经想过数十遍。他知道他一旦娶了夏姬之后,公子重兄弟一定要报复他,但顶多将他的家抄了而已。他绝对没有想到会杀他的全家,更不会想到会灭他的族。要知道,楚国的刑法虽说有些酷,但灭族之法,轻易是不会用的,要用,只会用于那些乱臣贼子。我屈巫臣虽说夺了你公子重之爱,顶多算争风吃醋,罪不至死,更不至于要灭族了。何况,我屈巫臣的家族,除了我和我的老爹,还有一个大夫,一个将军和九个内卒长,势力如此强大,你公子重敢灭我的族吗?
巫臣在陈国之时,夏姬问娶她之后的后果之时,他答说要灭族,只不过是想哄一哄夏姬而已,叫她知道我屈巫臣是多么爱她,连灭族都不怕!
谁知,如此一句戏言,竟然变成了现实!把个巫臣气得浑身发抖,当即修书一封,送达公子反和公子重。书云:“尔等如此歹毒,世所罕见,我一定使尔等疲于道路以死!”
第二天早朝之后,巫臣留了下来,向晋景公说道:“主公即位以来,不只兵败于楚,连霸主的宝座也让楚人抢了去。这两口恶气,主公打算咽下去吗?”
晋景公叹曰:“楚强我弱,不咽又该怎么办?”
“楚之强,强在他们有一个强悍的大王熊侣,还有一个贤相孙叔敖,如今,这两个人都死了,他还怎么强?”
“诚如爱卿所言,寡人该当何处?”
“把咱的军队分为三拨,一个军为一拨,轮番儿伐郑。我若伐郑,楚必救之,岂不要疲于奔命!”
“这个主意不错。不过,我若分拨儿伐郑,楚国也分拨儿救郑,为之奈何?”
“这个主公不必担心,臣下还有一计,让楚国分身乏术。”
“请讲。”
“吴国与楚国毗邻,又在它的南方,若能帮他训练一支精干的军队,再让这支军队在楚的后方捣乱,也来一个轮番儿出征,楚人受得住吗?分得了身吗?”
“可吴人会听我们吗?”
“只要主公答应让臣下出使吴国,臣下便有把握让它一切听我大晋的。”
晋景公把御案啪地一拍道:“寡人听你的!”
巫臣谢恩而出,回家略一收拾,带上儿子狐庸,并三十辆战车去了吴国,凭着三寸不烂之舌,把吴国国王寿梦哄得团团转,主动请他帮助训练军队。于是,巫臣便利用自己带到吴国的那些战车,为吴国训练士卒,教他们坐车、驾车、射箭、行军布阵。临走的时候,把战车送给了吴国。甚而,连自己的儿子也留了下来,狐庸很会来事,官至吴国的相国。
吴国本来就有比较强大的水军和步兵,现在巫臣又帮它建立了车兵部队,真是如虎添翼,更助长了寿梦的野心。就在巫臣出使吴国的第二年,吴国开始不断地向楚国攻击。公子反和公子重刚刚打退吴军,又要到郑国去抵御晋军。刚一到郑国,吴军又打来了。在这一年内,公子反和公子重出兵竟达十一次之多,几乎一月一次,真个是“疲于奔命”。奔来奔去,郑国叛楚而从晋;楚之东方之属国,尽为吴国所有。公子反又气又恼,死在讨伐吴国的路上。一年之后,公子重亦死在军营之中,不过,这一次不是抗吴,而是抗晋。
他二人死与不死,对楚国影响不大。关键是经吴国这么一捣乱,楚国江河日下,数十年后,吴人攻破楚之郢都,差一点儿把楚国给灭了。有人说楚败给了伍子胥,依不佞说,楚是败给了巫臣。而巫臣叛楚、治楚,又是因夏姬而起。
就在巫臣使吴期间,发生了一件比天还要大的事情——夏姬撞柱而亡。
其实,她并不想死,她是被晋景公逼死的。
晋景公并不十分好色,喝了几樽酒,忽然心血来潮,由二内侍作陪,微服来到巫臣家中,想目睹一下夏姬到底长得有多美。
夏姬闻听国君到了,忙迎至堂上,置酒相款。
此时的夏姬,少说也有四十六七,宛如二十岁的处子,面似海堂春月,目若星朗秋波,翠黛初舒杨柳,朱唇半吐樱桃,窈窕轻柔,风姿仙雅。怪不得谁见谁爱,谁见谁迷!晋景公呆呆地看了一阵,暗道了一声罢了。猛舒双臂,将夏姬拉入怀中,要干那事。夏姬拼命挣扎,把晋景公的手背也给抓破了。
晋景公大怒,拔剑在手,高声骂道:“你这个臭女人,坏得只差和狗去睡,装什么正经!你识相的话,这会儿就把裤子脱了。若是胆敢说出来半个不字,寡人立马杀了你!”
不知怎的,夏姬突然变得坚强起来,将玉首猛地一昂,义正辞严地说道:“是的,我自己也知道我不是一个好女人。我这一生睡过七个男人,但他们有的本身就是我的男人,有的是我所爱,有的是迫于无奈,有的是采用下三滥的办法才得到我。我虽说不爱巫臣,但巫臣为了得到我,一百多个亲人和族人为楚人所杀,我不能背叛他,你杀吧,要杀你就早点儿杀,想占我的便宜,没门!”
晋景公冷哼一声道:“假正经,你如果真的那么正经,你就自己去死,何须等寡人动手!”
“好,我就死给你看!”
“死吧,死了寡人给你立贞节牌坊。”
到了此时,夏姬就是不想死,也得装出一个要死的样子,恨声说道:“好,我就死给你看。”说毕,一头向庭柱上撞去。
这一撞,一个绝世美女,一个历史对其极为不公的美女,侧身倒在地上,一股怨气自她的香躯中冲天而起,化作一个人形,那人形越来越清晰,竟是夏姬。
恰在此时,楚庄王的阴魂也寻到了绛都,见了夏姬又惊又喜:“夏姬,你让寡人找得好苦!”
夏姬先是一惊,待她看清了来人的面目之后,不由得发出一声欢叫,张开双臂,朝楚庄王扑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