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原市之进和中根长十郎回到一桥府邸。
二人昨夜住在位于下谷根岸御行松附近的平冈圆四郎家中。他们回到一桥府后,自然要将拜访贞芳院的前后经过告知一桥卿。
“怎么说呢?”
三人思前想后,认为无论如何都不能一五一十地报告。经过聚首商量三人决定,暂时让一桥卿和美贺夫人一同移居小石川的水户藩邸。
事态的变化完全出人意料。
为了替大老井伊直弼的强压政治收拾残局,朝廷才决定和宫下嫁。
总之,为了庆祝和宫下嫁这一决定,御三家中的尾州和水户、三卿中的一桥、亲藩的越前以及受到处分的外样雄藩的众人都受到特赦,前大老井伊的政治姑且宣告失败。因此,众人自然以为这阵和煦的春风也会吹到一桥卿身边。
然而只是一瞬间,事态却变得完全相反。
朝廷提出的幕政改革这一要求再次戳到了幕阁的痛处,一桥庆喜也被逼至无可奈何的窘境。
“让越前的松平庆永担任大老,让一桥庆喜担任年幼将军的后见职。”
对于松平庆永担任大老,幕府并无异议。但对于一桥庆喜担任将军后见职,幕府却绝难同意。
“将军也即将年满十六岁,纵然不安排后见职,其才能也足以亲自裁断,因此还是免了。”
若让曾力争与家茂争夺将军之位的一桥庆喜每日出现在幕府之中,真不知道谁才是真正的将军。此事关乎幕府颜面,自然难以接受。
鉴于此,水户藩的志士和外样雄藩的尊皇攘夷派志士突然高呼反对幕府。
“当下政局不容十五六岁的少年来掌控,只有一桥卿才能拯救日本国。请幕府作出裁决,让松平庆永担任大老,让一桥卿出任将军后见职。这是救国派毫不让步的底线。”
“否则,岂容和宫下嫁!必在途中抢走和宫的轿子。”
这是激愤的尊皇攘夷派的举动。
“既然如此,只能让一桥卿死。一桥卿才是惑乱德川家之人。”
而这是隐藏于幕府主张背后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可怕暗流。
一桥家原本是被保证十万石生活费的将军家族,并不像其他大名那样拥有直属家臣和兵力。由于随从之人都是幕府臣子,所以既有可能被暗杀,也有可能被毒杀和谋杀。
“贞芳院夫人也说了,先迁至水户藩邸,以保自身安全。”
二人经过商量后回到一桥家,其时庆喜正在面南的起居室内给偷偷溜出水户藩邸的弟弟余四麿讲解《法华经》中的《莲华品》。
“余四麿,你不必离开。”
看到市之进和长十郎一起走进起居室,停止讲解的庆喜,向二人望去。
“贞芳院身体可好?”
“是,夫人正在整理烈公的遗稿。”
市之进说完,年长的长十郎慌忙补充道:
“主母吩咐……公子应当暂时与夫人一同迁至小石川的水户藩邸,以保平安。”
若是不尽快说出这句话,就无法卸下肩头的重担。听长十郎快速讲完,庆喜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
“贞芳院是不会说出这种话的。”
“啊?”
“没错。将圆四郎也唤来,再命须贺上茶,暂时不要让其他人靠近这里。”
贞芳院是不会说出这种话的。
刚说了一句话便被轻松驳倒,中根长十郎不由得当场愣住,而庆喜已经简单明了地做出了指示。
若是将平冈圆四郎和须贺唤来,从表里两方面都可以说,这是目前一桥家的重臣会议。
“余四麿也要认真听。我会依次向大家提出问题,大家心中是怎样想的,就怎样回答。这样既能达成协议,也是一种商谈和觉悟。长十郎和市之进,你们都明白吧?”
“诚惶诚恐。”
初即受挫的长十郎已经抢先跪拜在地,令市之进无从插嘴。
“贞芳院是不会说出这种话的”--这是多么斩钉截铁的断定啊!
(正因如此,阁老们才会害怕……)
正在此时,老女须贺和平冈圆四郎走了进来。
“须贺,给大家上茶,不要让任何人接近这里。”
虽说是老女,但侍女长须贺不过比庆喜大了两岁而已,如今正当妙龄。作为一桥卿第一个接触的女性,她起初还会显露出眩晕般的羞涩,但最近,她已经按捺住了自己的恋情。
所谓侍女,倘若按照字面意思来理解,也可以说是女侍。须贺是担任一桥卿乳母的女豪杰,她乃藤田东湖之妹鹿子从自己的学生中挑选出来并送到一桥卿身边的“水户女子”,如今,她身心皆已显露出一种尤胜男子的沉着气质。
“好,恰好圆四郎刚来,就从他开始提问吧。圆四郎,为了不令大家判断有误,你在回答问题时要清楚地区分意见和事实。如何?和宫离京的日期已经确定了吗?”
“是的。双方互作让步,时间定于明年(文久二年)秋天,路线避开东海道,经由中仙道前往江户。”
“中仙道……这是你的猜测,还是老中们的决定?”
庆喜的声音异常清澈,犹如在朗诵一般。大家不由得端正姿态,紧张屏息。
井伊直弼擅行专断,发动了前所未闻的安政大狱,但就连如此人物也认为一桥庆喜具备“可怕的口才”,以至在一桥庆喜面前无法平等地展开辩论。
一桥庆喜优美的声音可以用“银铃”来形容。他凛然而富有诗韵的声音滔滔不绝,论点始终简洁明确。
不,不仅仅是声音。
在须贺看来,哪怕被庆喜瞥上一眼,也会变得四肢发麻。或许是出身高贵的缘故,庆喜眼眸中透露出一种威严,俨然一派端庄的贵公子形象。
“这并非圆四郎的猜测,而是某人从老中久世广周那里听来的。”
“这某人我又不知道是谁,将名字说出来。”
“是……是大奥的老女杉浦。”
“原来是杉浦啊,她是须贺的亲属。好,那我再问,老中们为何如此急迫地催促和宫离京?这次说说你的看法。”
“是。幕府的所作所为皆因忌惮公子……不,幕府是打算尽快找到借口,证明将军已长大成人,从今以后不再需要后见职。”
“好,长十郎如何认为?”
“我的意见和平冈君一样。”
“市之进呢?”
“目的是为了排斥公子,因此,您留在这里将有生命危险……请暂时移居水户藩邸。”
“不要偏离主题。”
一桥卿苦笑着望向圆四郎。
“圆四郎,我的蛰居处分虽已被撤消,但严格来说,在一桥家一旦被勒令隐居,就不再是当家。纵然将军不介意隐居之事,同意一桥担任后见职,我也会辞退的,这一点希望大家不要误解。”
“那、那可不行。”
“为何不行?我也是活生生的人,我坚持自己的意愿,有何不妥?”
“坚决不行!”
圆四郎慌忙摇着大脑袋说道。
“公子并不知晓朝廷的心意。如今,不仅仅是全日本的志士们,就连朝廷也视公子为唯一可以依赖之人。此次和宫下嫁,朝廷也是考虑到倘若关东有一桥卿在便可信赖,这才答应下来。倘若公子能成为将军的后见职,而越前公就任大老一职,真正的公武合体就会实现。您以为辞退就可以了事吗?”
“哦,不能了事又会怎样?”
“和宫下嫁后,朝廷会派遣敕使前往江户传达敕命,将军不能违诏,只能领受。那可是敕命啊!即便如此,公子还打算拒绝吗?”
庆喜稍加留意随即发现,不单单是圆四郎,市之进和长十郎也都圆睁双眼盯着自己。
庆喜再次发出苦笑。
“你们啊,竟将小花招玩到如此地步,真令我为难啊……”
“公子,事态已经发展到无法辞退的地步了。”
圆四郎静静地步步紧逼。
“老中之中已有人看出,纵然公子辞退,纵然幕府不同意,事情仍然是行不通的。”
“哦?老中之中?”
庆喜再次呆呆地望向空中,歪起了脑袋。
“都有谁啊?”
“是安藤信正和久世广周。倘若朝廷因此事派遣敕使,恐怕二人会直接辞官。”
“原来如此。老中也会选择辞官逃避这条路啊!”
“如此一来,留在将军身边的人只剩下胁坂安宅和板仓胜静,到了那时,倘若公子和越前公不出马,天下将变得更加混乱。因此,当务之急便是请您暂时移居水户藩邸,以保自身安全,然后再制定救国之策。”
“圆四郎,连你也开始偏离主题了,我还没说到后见职的问题呢。”
“难道公子也打算逃避当前国难?”
“我已说过,你偏离主题了。好,我再问一个问题,倘若我听从你们的劝说,成为后见职……”
“若非如此,天下无法太平。”
“不要插嘴。倘若我成为后见职,该做什么?暂且不谈朝廷的期望,在幕府之中,连大奥的女子们都反对我。面对这些反对,我能做什么?”
“您怎能这么说!倘若成为后见职,就可以以将军的名义号令天下,权力甚至在大老之上。”
突然,庆喜朗声笑了起来。
“哈哈哈……圆四郎、市之进啊,你们在做梦吧?你们以为世人会听从我的号令?”
“若是公子的命令,自然会……”
“住嘴,蠢才!”
庆喜很少见地大声喝斥道。
“你先说说,朝廷和外样志士们对我有何期待?”
“这还用说,他们希望拥立公子,实现公武合体。”
“不要掩饰。公武合体并非目的,不过是实现目的的手段罢了。”
“诚惶诚恐……”
市之进似乎感到忍无可忍,跪在地上说道:
“目的是实现公武合体,然后令上下团结一心,驱逐外夷。这是自水户老公以来传承至今的志愿。”
“没错,你说得很对。可是,纵然能够实现公武合体,但能够做到攘夷吗?你们觉得幕府有这个实力吗?你们觉得朝廷的威严可以直接变成战斗力?”
庆喜突然压低声音说道:
“问题已经很明确--幕府没有实力。纵然实现公武合体,当前的日本也没有实力驱逐列强。如何?你们觉得有吗?倘若有实力,应该早就有对策了。你们想想,我说得没错吧……”
“我为何默不作声?因为幕府并无攘夷的实力。外样大名和略有见识的志士们都心知肚明。”
庆喜的声音变得越来越低,越来越轻柔。
“人们明知如此,却要通过朝廷强迫幕府做不可能做到之事,究竟为何?政治之所以被称做修罗场,原因就在于此。不知不觉间,起初纯粹的忧国之人也开始志在倒幕--道理留到事后再说,对于没有攘夷实力的幕府不能置之不理,必须先推翻幕府,继而建立以朝廷为核心的新政府。正因为天下人心已经开始呈现如此变化,你们才要我出马,这就是你们的真正意图,我说得没错吧?”
“没错。倘若公子不出马,就难以平息外样雄藩的志士们的激愤。”
圆四郎的太阳穴上青筋暴起,一张四方大脸显得愈发棱角分明。
庆喜则以沉稳的语气继续说道:
“问题变得愈发明确了。雄藩的志士们打算让我成为将军的后见职,然后推翻幕府。”
“可、可是……”
“我们必须冷静地看穿事物的本质。我虽也是德川家一族,但幕府的谎言实在是太多了。为了请求和宫下嫁,竟然说出十年之内必定攘夷这种言不由衷的话来。这其实是一种悲鸣啊,幕府显然对自己并无攘夷实力已经心知肚明。”
“确实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