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府打算令将军成为朝廷的女婿,好从内部得到签订条约的敕许。幕府不顾人情,极力挣扎,只为保全颜面。你们明白吧?”
“……”
“至于雄藩一方,其本质也与父亲生前聚集在水户周围的阿部和岛津齐彬等人的忧国热忱迥然不同。实际上,在我看来,当萌发倒幕念头的一瞬间,《法华经》中所说的修罗就已潜入各藩志士们的心中。人们都萌生出虚幻且可悲的野心,打算让己藩取代幕府,成为下一个政权的中心。如何?圆四郎,你不这样认为吗?”
“不,那只是一些……”
“倘若现在生出一些萌芽,不久就会长出藤蔓枝干。以公武合体之名推翻宗家,令各藩的利己之心蠢蠢欲动,这简直就是狂言中的傻瓜大名,你们想让我成为这样的大名吗?市之进以为如何?长十郎以为如何?”
长十郎震惊万分,双肩不住抖动,偷偷地窥探圆四郎的表情。
只见圆四郎双手撑腿,口中低声嘀咕,市之进则咂舌不已。
“倘若公子不出马,又有谁能挺身而出拯救国难?”
“市之进啊,你这次又要强词夺理吗……我认为,大家应该舍弃无法做到的攘夷论,而是改变自己的想法,做好以开国来救国的觉悟。攘夷论只是空谈,它只会令各藩滋生出各种各样的野心。你们若想让我做一个站在前面手舞足蹈的小丑,还是免了。”
庆喜大胆地一口气说完,啜了一口须贺递上的天目台茶。
在座众人开始彼此交换惊讶的眼神。
不知最惊讶的人是市之进还是圆四郎。
总之,庆喜最后所说的话实在令人不可思议,完全超出他们的预料之外。
“那个……”
圆四郎呆呆地说了一句,便立刻闭上了嘴。
抛开倒幕不谈,圆四郎始终相信,一桥庆喜是毫不动摇的尊皇攘夷派的主心骨。
可方才,庆喜却亲口反问道:“你们做好以开国来救国的觉悟了吗?”
市之进的眼神开始变得凌厉,双眸中饱含杀气。
“公子!若是我们听错了,请您原谅……您方才说开国?”
庆喜静静地放下茶碗,开口答道:
“我方才说,遗憾的是,日本现下并无实力与列强开战并将其驱逐。”
“果然……如此说来,公子也认可幕府无视朝廷意愿便签订条约的行为喽?”
庆喜轻轻拍了拍腿,脸上露出苦笑。
“市之进又开始借题发挥了。只因没有实力,就践踏朝廷的意愿--如此天马行空的讨论只会令谈话变得一团糟。听好,没有实力,就说明如今无法立即攘夷。”
“可是,朝廷的意愿……”
“倘若不违背朝廷的意愿,就会在战斗中败北,日本就会被列强瓜分……这样行吗?”
“当然不行!”
“既然如此,就要实现公武合体,团结一心,积蓄实力……这才是当务之急。然而,当今世间的风气正逐渐偏离正轨。人们以为是幕府的存在限制了日本人实力的发挥……所以想要先行推翻幕府。”
“您认为这种想法是错误的?”
“市之进,人的想法不会完全正确,也不会完全错误。正确的理论有时也会过火,错误的理论中也会有难以割舍的热情。我绝非不赞成倒幕。如今的幕府,早已存在很多无论如何都无法应对国难的地方……自谱代大名之中遴选老中便是一个很明显的例子。连自全国录用人才的道路都被封死,实在太不像话了。话虽如此,倘若先决定倒幕,日本这匹奔马将不知奔向何方。很多人嘴上倡导尊皇攘夷,心里却耍小聪明,打算让己藩将德川幕府取而代之。于是,甲和英国勾结,乙同法国联手,丙与俄国结盟,丁和美国……如此一来,宝贵的日本究竟会变成什么模样?不要说攘夷,简直就是故意唤来敌人,令日本沦为四分五裂的殖民地。你们明白吗?”
庆喜的声音再次变得低沉安静。
“也就是说,公子……您如今并不赞成倒幕……”
圆四郎紧皱眉头说道。
“可是,您说您很了解志士们的志愿。”
“没错。倘若如今开展倒幕运动,就会变成中国所谓的革命乱世,无法收场。届时攘夷将无从谈起,只会令列强欣喜,让他们坐收渔翁之利。”
“既然如此!”
市之进再次开口说道。
“公子认为究竟应该怎样做?”
“首先开国,取长补短,积蓄实力,这才是公武合体真正目的所在……倘若我就此接受后见职的职位,便会被幕府所厌恶,志士们也会以倒幕为目标暗中展开行动……届时将无法收场。”
“这、这我们知道,可究竟该怎么做呢?”
“你还是这么直接……好吧好吧,容我细细说来。我不打算移居水户藩邸避难,而是暂时将命运交由神佛来决定,继续抄写《莲华品》。你们明白吗?时机尚未成熟啊!”
三人面面相觑,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们本打算让一桥卿暂时住在水户藩邸,然后汇聚众人“让一桥卿担任后见职,让越前公担任大老”的呼声,令一桥卿得以光明正大地出马。
但在庆喜看来,他似乎什么也做不了。
至于理由,似乎是诸藩志士们的思想风潮已经倾向于先行倒幕。
(事情变得棘手了……)
平冈圆四郎不由自主地再次抱起了臂膀。
希望实现公武合体,也就是大规模改革幕政,开辟跨越身份制度的人才录用之路……这不过是全国志士们期待一桥卿出马的表面目的,真正目的却逐渐变成倒幕。
庆喜敏锐地看穿了这一点。
话虽如此,倘若此时传出一桥卿已变节为开国论者而不再是攘夷论者的谣言,事态将变得更加无法收场。
正因为庆喜是水户烈公之子,是志士们值得信赖的纯洁的勤皇攘夷派盟主,所以一定会激发与井伊直弼掌权时不可同日而语的巨大骚乱。
正在此时,一直不在场的侧用人黑川嘉兵卫走了进来。
“打扰公子谈话了,越前公悄悄前来,说一定要见公子。”
“什么?越前的春岳殿下……”
圆四郎脸色一变,站起身来。越前公一定也是来询问庆喜的觉悟的。
“你就说我今日偶染风寒,正卧病在床。”
庆喜若无其事地下了逐客令。
“我和你们还没说清楚呢,见越前公也无济于事,就委婉地拒绝他吧。”
“可是……人家特意前来……”
圆四郎尚未说完,黑川嘉兵卫又接着说道:
“与越前大人一同前来的还有一位名叫新门辰五郎的市消防员。”
“什么?新门来了……”
“是的。他听闻公子欲前往水户藩邸,便要在途中加以保护……”
“嘉兵卫!是你请求他这样做的吧?”
“是的,这、这个……”
“看来你们已经将步骤都计划好了啊,但很遗憾,我还不会成为你们的玩具。今天只能让你们回去了,我尚未决定,现在你们内心凌乱,无法回答我的问题。”
庆喜一旦话说出口,任何情况下都不会让步。正因如此,他的近侍和御三家的一部分人才会称他为“固执公子”。
圆四郎摇了摇头,向嘉兵卫催促道:
“这就没办法了。黑川君,你就说公子今日染病,请春岳殿下暂且回去吧。”
圆四郎与嘉兵卫一同离开房间,只见一直默默听众人交谈的余四麿突然拍着大腿,发疯般的喊道:
“对啊!染病!的确是染病了!”
庆喜吓了一跳,向年轻的余四麿望去。
“哦,余四麿,你知道我染病了?”
“不,一桥卿没有病!染病的是日本。”
余四麿表现出少年特有的意气风发,昂首挺胸,继续叫嚷道:
“市之进,一桥卿出马之前,你和我们需要先下定决心。”
“我们的决心……已经准备充分,随时都可献出生命……”
“非也!”
余四麿迫不及待地打断了市之进。
“长此以往,天平将由攘夷倾向倒幕,天下将陷入你争我夺……届时将内乱四起。没错!形势的确变了,对吧,哥哥?”
庆喜脸上露出苦涩的表情,从弟弟身上收回目光。
少年余四麿竟然看出了圆四郎、长十郎和嘉兵卫都不明白的事情。
这是纷争不断后的成人们的混乱。倘若不能严格立足于现实,冷静地化解纷争,井伊直弼之前的牺牲也好、直弼之死也好、因杀死直弼而受到处分的水户志士们的志向也好,都将沦为肮脏的丑事。
“市之进!”
余四麿再次开口说道:
“朝廷的天皇若是不能看清当今形势,成何体统。听好,如今国家并无立即攘夷的实力……可天皇却要先行攘夷。但无论怎么说,巧妇终究难为无米之炊。倘若勤皇家中混有坏人,令天皇以为幕府具备攘夷实力,该当如何是好?”
这一次,市之进脸色为之一变,重新望向余四麿。
当圆四郎和嘉兵卫送走松平春岳和新门辰五郎回到庆喜的起居室时,原市之进与余四麿之间正展开着令人不可思议的争论。
市之进大发雷霆,认为以尊皇为绝对的水户家少爷竟然玩弄文字非难天子,简直岂有此理,余四麿却紧紧咬住这个问题不放--
“我并非在非难天子,我只是说,抛开世界情形暂且不谈,不知天皇在决定攘夷之前是否了解日本的实力。倘若不了解真实情况,如何得以制定对策?”
“幕府表面看来似乎很有实力,并且与列强签订条约,但实际上,幕府毫无实力。”
这正是开国派与尊皇攘夷派一直以来对立的根本所在。
然而,对立之中,突然有人认为应先行推翻毫无实力的幕府,如此一来,情况就会为之一变。
倘若幕府灭亡,就必须有一个政治的执行机构取代幕府。于是,有人认为应该让一桥庆喜担任后见职,让越前的松平春岳(庆永)担任大老,但这显然不过是以倒幕为目标的过渡期的构想。从战略角度来说,这是一种策略,目的在于使庆喜脱离德川家,使春岳脱离亲族,从而加快其内部的瓦解。
“有不怀好意之人,打算故意令德川家瓦解。”
余四麿撅嘴说道。若要庆喜出马,首先要让天皇了解事情的真相,否则成何体统。
然而,如今却完全相反。朝廷出现了一派人物,以公武合体这个冠冕堂皇的名义为借口,强行提出连天皇本人都不曾想到的意见。
也就是说,这件事已经变成借天皇名义来实现倒幕目的的阴谋。
“如此一来,就会造成内乱,攘夷也将无从谈起。这正是一桥卿所担心的,你们难道不明白吗?”
接着,余四麿也偏离了主题--
“哥哥,请让余四麿进京。我要在京都拜访万里小路家(生母本家)或中山家,成为天狗,将内外情形详细禀告天皇。”
“哦?余四麿也要成为天狗了?”
“若是您不喜欢天狗这个词,称做侍从也可以。在非常时期,天皇身边也一定要有两三名侍从。”
“够了!我们还没谈到这件事呢!如何?越前公已经顺利回府了吗?”
“没有,听说公子今日偶染风寒,他显得很生气。”
听到嘉兵卫的回答,庆喜毫不忌讳地笑了起来。
“这可难办了。这个人也生气,那个人也发火,没有一个人能保持冷静。看来今天只得出了一个结论--正如余四麿所言,必须让天皇了解内外详情,否则,不要说公武合体,甚至连朝廷都可能被人当作倒幕的工具而加以利用,成为激发内乱的根源所在。”
说完,庆喜再次缓缓望向众人表情沉重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