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喜意欲用自己的双眼和一颗心冷静地辨清日本如今究竟处于何种“苦境”。
当然,他还很年轻,他不会逃避国难,做一个超然世外的隐者。然而,他也没有愚蠢到稀里糊涂地投入权力斗争之中,受到无谓的伤害。
(因为有右,才会有左。)
在现象世界里,可以认为这是对立抗争的原点。非左即右、非右即左的行动是不会取得任何成果的。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父亲也好,井伊直弼也好,二人都是失败者。最终形成了围绕和宫下嫁所展开的阴谋与欺瞒的对立。倘若对原点的过错置之不理,只会令对立变得越来越尖锐……
他的立场既非右,亦非左。勉强来讲,他正打算站在立体三角形的顶点环视左右。站在顶点以简化的眼光来看,左和右都不过是同一条线段(一体)的两个端点罢了。
然而,庆喜的亲信们尚未能够理解庆喜的立场。
从幕府来到一桥家的中根长十郎和黑川嘉兵卫不能立刻下定决心倒幕,而平冈圆四郎和原市之进思想也是万分凌乱。
身为幕臣的平冈圆四郎正在策划,一定要让未能成为第十四代将军的一桥庆喜担任将军的后见职,让他站在政治权力的最高点;而水户人原市之进较之圆四郎更是对庆喜寄予了深切的期待和厚望。
(唯有此人方能拯救日本!)
这种想法与其说单纯,倒不如说更接近于一种信仰--各藩尊皇攘夷志士自水户学所萌生的敬慕庆喜的信仰。
方才,庆喜试着从内部统一亲信们凌乱的想法,并且表达了自己的意愿。
然而,圆四郎和市之进只会圆睁双眼,歪着脑袋,毫不理解。
(这位固执公子竟然说要变成开国派,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如此一来,打算让庆喜以将军后见职的身份登上政治舞台的支援势力、朝廷及尊皇攘夷雄藩都将一举抛弃庆喜。
萨摩也好,长州也好,京都的诸位公卿也好,都不可能支援抛弃尊皇攘夷而变成开国派的庆喜。
然而,只有尚且年幼的余四麿察觉到了庆喜的心意,拍着大腿说要前往京都。
庆喜当日并未说出什么结论,而是直接让众人退下了。
(不可心浮气躁……)
庆喜反省期间,幕府始祖东照权现曾时常扣问他的内心。如今,庆喜再次想象东照权现的面容浮现在自己眼前,借以自戒。
(可还是没有想到,事态竟会陷入如此僵局……)
这足以证明,纵有谋略,亦无政治。
“哥哥,您同意余四麿进京吗?”
庆喜回过神来,只见屋内只剩下余四麿和须贺二人。
周围已经变得昏暗,收拾好茶具后,须贺将烛台端来。准备点亮蜡烛的须贺询问庆喜是否要去夫人那里吃晚饭。
“天色已晚,今晚就在这里用膳吧。”
庆喜说完,命须贺点亮蜡烛。
“你还在啊?好,将余四麿的饭菜也送过来吧。”
“是。”
须贺悄悄地走出房间,余四麿则高兴地重新坐在了灯火对面。
“哥哥,我听说在这种阴暗的日子里,白天一桥家内院就会出现鬼魂……是真的吗?”
庆喜目光直直地射向余四麿,开口问道:
“你听谁说的?”
“母亲大人和睦(生母)都说过。”
“余四麿,你也喜欢鬼魂吗?”
“不,并非特别喜欢……不过,热热闹闹不是挺好的吗?鬼魂真好啊,心情好的时候就出现,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消失。”
说完,余四麿或许觉得自己这样说有些不负责任,连忙补充道:
“母亲大人曾经说过……这件事令哥哥很可怜,美贺姐姐也很可怜。”
关于一桥家鬼魂一说,似乎不仅一桥家中,幕府和水户家也是议论纷纷。
夫人美贺嫁入不久,便于安政五年(1858年)7月产下一女,却于当日夭折,连名字都没来得及取。
前文已有提及,庆喜的原未婚妻一条辉姬(明治大帝皇后的姐姐)于出嫁前染上了天花,于是由菊亭之女美贺代替辉姬,以一条家养女的身份嫁给了庆喜。或许是辉姬看到自己脸上留下了丑陋的疤痕,便找人代嫁。可痊愈后的辉姬却对代替自己出嫁的美贺下了诅咒,然后自杀身亡。
这或许就是女性可悲的妒忌心吧……
“美贺岂会生下刑部卿的孩子?”
据说,辉姬死前曾如此诅咒,而一桥卿的第一个女儿确实在出生当日便即身亡。从那以后,夫人变得对鬼魂极度恐惧,直到如今,她仍在偷偷祭祀辉姬之灵,每日惊恐不已。
因此,庆喜对待夫人的态度也逐渐变得冷淡起来。
“有人说哥哥很寂寞,必须找一个人来陪伴。”
“谁说的?”
“一桥家的德信院夫人。”
德信院是一桥的义母。
庆喜苦笑着向余四麿招了招手,口中说道:
“看来天狗让我知道了不少消息,至于天狗去京都的事嘛……”
“您同意吗?”
庆喜静静地向探出身子的余四麿凝视了半响。这名少年最近非常有一副大人的样子,终于快要年满十五了。
(究竟能否起到作用呢?)
绝对不能因期望过重而压坏了正在成长的幼苗。
然而,要说到庆喜身边能够担任天皇近侍并阐明详情之人,也只有余四麿了。
“哥哥,余四麿若能进京,一定依照哥哥的命令行事!”
庆喜故意没有回答。
“倘若我要余四麿在江户行事……你会怎样做?”
“在江户行事……”
余四麿双肩低垂,显得极为失望。
“若是那样,我将不会听从您的命令。”
“我要问的是,你不听从命令又要怎样做?”
“我还是要成为天狗,组建神出鬼没的天狗党,先将夷人的公馆都烧掉。”
“那样做又将引起骚乱!”
“没错。幕府、朝廷和众大名都不具备攘夷实力……既然如此,别无他法。我要在任何人都找不到的地方建立根据地,对夷人的房子建一次烧一次……也就是说,我要和夷人比拼耐力,几次、甚至几十次都没关系,直到他们感到恐慌,认为这个天狗之国、鬼魂之国已危险得无法居住而逃走为止。”
余四麿耸起肩膀,开口说道。
“你方才说,进京后会老老实实地按照我的话去做?”
庆喜迅速地转移了话题。
“哥哥,您同意了?”
“是啊,去万里小路家之前,你先去拜访有栖川亲王家吧!”
“是!如此一来……”
“然后,你可以代替哥哥或父亲到天皇身边供职吗?”
“那还用说!”
“天狗与鬼魂不同,在朝廷做事是非常无聊寂寞的,你能忍受吗?”
“这么说您是同意了?”
“好吧,就依照我们所讲的,你暂时老老实实地等待命令吧。”
倘若放手不管,血气方刚的余四麿或许会离家出走,投身到志士当中。庆喜暗自决定,索性先将余四麿送入京都,暂时积累侍从的经验。
当然,让他成为达成真正的公武合体所必需的下一块基石也是庆喜此举的目的之一,但此刻尚不能对余四麿明言。
“若出意外,即刻返回,重新商议。并且,此事不能向任何人透露,必须令世人以为余四麿体弱多病,正待在小石川的藩邸里……明白吗?”
正在此时,须贺端着食案走了进来。
余四麿重新坐正,向兄长施了一礼。只见他双眸有如星星般闪闪发光。
这位余四麿便是后来与天诛组的中山忠光等人多方联络、十六岁便在战斗中负伤而死的从四位权侍从松平左卫门督昭训,似乎在当时,昭训的性格便已令人有了破绽百出的天狗的感觉。
余四麿前往京都后,在聚集于学习院的志士和天诛组的贵族子弟中间被称做“水之侍从”或“水之天狗”。显然,“水”便是水户的水。在一段时间内,他于公家之间往来奔走,负责联络、收集各种各样的情报,宛如庆喜的左膀右臂。
他年仅十六岁时便死去,被追赠四位官衔。听闻他的死讯,连贞芳院--即文明夫人也痛哭惋惜,可见他当时应该是一位非常聪明英俊、惹人怜爱的贵公子。
自从余四麿离开江户后,历史的齿轮突然加快了运转的速度。
大年过后,朝中有人提议将凶事不断的万延年号改为“文久”,重新纪元。于是,在3月29日,万延二年(1861年)被改元为文久元年。
然而,纵然改变年号,也没有对当时危如累卵的国情带来任何影响。
朝廷的一部分人已经开始通过和宫下嫁来寻找夺回政权的机会,志士们则开始明确发出倒幕呼声。
如此一来,在京都被称做五蛮的英、美、俄、法、荷也开始向幕府施加更大的压力。
到了6月,连瑞典和丹麦两国也来到横滨,提出通商要求。7月2日,英国终于强行提出获准测量沿岸的要求。
在这种氛围下,幕府为保住威信,对樱田门外事件中的水户浪人金子孙二郎及其下九人执行了死刑,使得浪人志士们变得更加激愤。
这简直就是憎恨和憎恨的恶性循环。
进入8月,当得知英国船舰的沿岸测量已经到达伊势和志摩海时,朝廷惊恐万分,催促幕府禁止其测量。
在如此无计可施且充满憎恨的混乱之中,和宫东下的日期被迫提前。10月20日,和宫坐轿自京都的桂御所出发,经由中仙道,于11月15日抵达江户。
和宫抵达江户后,先住进了三卿之一的清水府邸。实际上,结婚仪式是在翌年,即文久二年(1862年)2月11日举办的。而在结婚仪式举办的一个月前,即正月十五日,井伊直弼死后的负责人--老中安藤信正于坂下门外遇袭,史称“坂下门外之变”。发动袭击的是水户藩士平山兵介(二十二岁)、小田彦二郎(三十五岁)、黑泽五郎(二十五岁)、高畑房次郎(三十岁)、河边左治卫门(三十一岁)、越后的川本唯一(二十三岁)和下野的河野显三(二十五岁)七人,其中六人当场战死,唯一存活下来的河边左治卫门则跑到樱田的长州藩邸,干脆利落地剖腹自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