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
有风,寒风中夹带着冷雨。风雨交织着,似欲将黑夜切碎。大燕皇宫渐被黑夜笼罩,如同一只蛰伏的洪荒巨兽。
宁公公一手提了灯笼,一手撑着竹伞,走在花间碎石道上。
前方五米许,耸立着一堵高墙,墙高八米,森然而立,左右延伸于黑暗深处。墙角开了一人高的小门。
宁公公迈着细碎的步子,缓步往小门行去。
“口令?”
暗影里,传出一声轻喝。
宁公公脚下一缓,从容应道:“二更、四六、金平。”
暗影里那人沉默了一会,压低着嗓子:“原来是宁公公,这么晚了,还要出宫去?”
宁公公笑道:“还不是‘长乐宫’的那位主子,最好乌衣巷尾那家‘玉荷斋’出的‘桂花糖蒸栗粉糕’,那些小的办事,咱家又不放心,只得亲自跑一趟了。”
暗影中那人叹道:“也难为宁公公了,宁公公贵为‘长乐宫’首领公公,却还要为贵人们的零嘴跑腿。不过,再过半个时辰,内城侧门也要关闭了,宁公公快去快回!”
“多谢提醒,这差事,咱家也不是头一遭了。”宁公公微微躬身,作了个揖,然后快步出了小门。
门外一片空旷,地面由一块块青石板铺就。借着微弱的光线,百米开外可见屋宇起伏。
宁公公足下微顿,深吸了口气。这才查觉背心已是冷汗涔涔。
冷雨贴着伞檐掠过,宁公公心中骤生一股彻骨的寒意。他举起灯笼,缓缓微起头来——
天地元气在一瞬间有了不同寻常的波动。
风渐急,雨更为凄厉!
宁公公眯着一双细眼,平静地看着自夜幕下,风雨中徐徐走来的两条人影。
一个青色太监服的年轻人撑着一把黑色的竹伞,撑伞的手臂往右前方伸出。
伞下是一满头银发,身形佝偻的老人,老人瘦弱的身子裹在一袭宽大的灰色袍子里,双手拢于袖中,目光落在湿滑的地面上。他走路时神情专注,既使有人为他一路遮风挡雨,他单薄的身子也仿佛随时随地会倒下去。
小太监的嘴唇紧抿着。
他落后老人半步,浑身上下已湿透,脸上却无半点浮躁和不安,只是认真地举着竹伞,为老人遮挡每一粒雨。
五丈、四丈、三丈……
老少二人与他的距离越来越短。
宁公公的眉梢终于颤动了一下,微微躬下身,轻声说道:“小宁子给言公公请安!”
老人止住了步子。
他在宁公公三丈开外站定,然后缓缓抬起头,好似这才发现对方的存在,沉默半晌,若有所思地说道:“宁佑才,天水郡九头寨人氏,七岁那年被发现身具灵脉,举家迁出九头寨。三年后,宁氏一家又重返故里,次年宁佑才被天水郡举荐入宫,净身做了小太监。”
老人的目光变得柔和起来。
“咱家遇到你时,你已是掌事太监,官至从八品。咱家见你是一个罕见的人才,便破格提拔为首领太监、总管太监、公公、大公公……直到六年前,咱家将‘长乐宫’大小事务交给了你!”
“也是就那时候,咱家发现了你的真正身份。”
“你是颜家的人。”
宁公公身子微微一震,苦笑道:“原来,这秘密早已不成为秘密。只是小宁子不明白,你们既然发现了这个秘密,为何还要等?”
“颜家!”老人轻声笑道,“在这个皇宫里,还有很多拥有多重身份的人,赫连家、南家、柳家……只要各大家族不存二心,便是我大燕之栋梁。”
“颜家,终于踏出了那一步……”
“大人物的心思,我不很懂。在他们的眼里,我这样的角色,都只是一只狗。”宁公公身体轻轻地颤抖起来,“所以,我们的命运,从来不是自己能左右的。”
“也许,你可以选择。”老人沉默了一下,缓声道。
宁公公摇摇头,说道:“小宁子双亲已年届古稀,身体康健,在‘梅花坞’拥有一农庄。家里还有一小弟,娶了一门贤妻,育有一对儿女。一家人父慈子孝,其乐融融。如果能够选择,我宁愿做一个平凡人,修行者的体质只会将我带进噩梦的深渊!”
他蹲下身去,将手中竹伞与灯笼轻放地面。
灯笼微倾,灯油溢出。
“轰”的一声,灯笼燃烧起来,凄艳的火焰照亮了宁公公苍白的脸庞。
他孤单地伫立于风雨中,手中已多了一柄拂尘。
身后的高墙上终于有人发现墙外的异样。于是,墙头有火把亮了,有人头攒动,有人叱喝……
老人的心情有些烦躁,他扬了扬眉,自袖中掏出了一块巴掌大的暗金色令牌,缓缓举在空中。
暗金色令牌突然亮了起来。
散发出金色的光芒。
金色的光芒里,幻化出一只三足巨鸟,巨鸟昂首发出一声厉啸,欲振翅而飞,却又似被某种神秘的力量禁制住。
金芒一敛。
三足巨鸟图腾迅速缩小,最后还原为令牌上的符文。
“青鸟!是言公公……”
“言总管!”
“……”
高墙上隐隐传出一阵惊呼。
接着,又响起几声轻叱,火把纷纷熄灭。顷刻间,墙头平静下来,所有人影又隐藏于黑暗中。
地面的灯笼已燃烧大半。
风雨微急,火光摇摇欲灭。
“四十年来,在这座皇宫中,最令小宁子看不透的,言公公便是其中之一。今日有公公送我上路,幸何如之?”宁公公微微躬身,平静地说。
然后,腰背陡然一直。
手中拂尘飞扬起来,一蓬尘丝激射而出。
千丝万缕的。
比风更急,比雨更骤!
老人昏浊的老眼亮了。
黑夜中,犹如一道闪电划过。
袖中的左手轻轻地摇了摇。
撑伞的小太监眉心微蹙,似是有些犹豫,终于,连人带伞飘退两步。
漫天的尘丝已迫至近前。
方圆数丈内,天气元气狂乱起来。无数缕恐怖的力量在尘丝上凝聚,剌破空间,形成一条条细微的音爆。
老人双眼微眯着,低声说了一句:“灵王境后期。”
他神情黯然,似是有些惋惜。
袖中的双拳微握。
“砰”
一声轻响。
似是自袖中传出。
四周的空间一阵波纹般的震荡,漫天的尘丝来势顿止,接着“啪啪啪”爆炸开来,化作缕缕飞灰消散。
宁公公瞳孔一缩。
“真人境!”
他知道言公公是修行者,却未料到这个步履蹒跚的老太监竟然是真人境强者。
修行者中,灵士、灵师、灵王不过是世俗中的高手。
只有突破至真人境,才能超凡脱俗,翱翔于九天之上,属神仙一流的人物。
他的心直往下沉去。
皇后被囚“坤德宫”,是一个重要的信号。
北斗家终于决定对颜家下手了。
如果不将这一重要的消息送出去,颜家注定灭亡。颜家覆灭前,一定会想到他,一颗安插在宫中的重要棋子,怒火也将漫延到他的父母及兄弟身上……
所以,明知不可为,亦为之!
他的目光自然的落在自己手中。
拂尘已然尽毁,仅余玉柄。
此刻,燃烧的灯笼被冷雨浇灭。
他手中的玉柄却亮了起来。
散发出碧油油的光芒。
光芒越来越盛。
他体力的灵力如潮水般,源源不断地涌入玉柄中,玉柄表面渐涌现出繁复而古朴的符文。
他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眼耳口鼻有血迹渗出。
一股恐怖的气息从玉柄上面散发出来。
终于,玉柄锐啸一声,挣脱了宁公公的掌控,下一刻已出现在老人的头顶。
碧芒大盛。
玉柄的体积也在瞬间膨胀了数倍,无数的绿丝自玉柄涌出,向老人缠绕而去。
老人右手自大袖中伸出,拂向绿丝。
手指拂过,绿丝竟未断绝,反向他的手臂、身体缠绕上来,欲钻入他的身体里。
老人口中“咦”了一声,体内发出一串嚓嚓的声响,他的身体在刹那间高大了几分,手臂及全身浮现出片片黑色鳞片,竟然是一副战甲。
绿丝入侵躯体之势顿时受阻。
宁公公闷哼一声,脸上现出狠厉之色,右手食指血肉突然爆裂开来。他运指迎空疾舞,一道血色符文一闪即灭。
老人头顶正中的玉柄一颤。
绿丝随之变得疯狂起来,涌出的速度倍增,竟渐有将老人淹没之势。
却在这时,战甲的表面泛起了红光。
空气变得有些炽热起来。
宁公公脸上呈现出痛苦之色,身形往下一挫,跌坐在地。他看见到缠绕在战甲上的绿丝在燃烧。
“法宝,只有真人境修行者才能发挥其威能,小宁子不过是灵王后期,勉力为之,或许能横扫同阶,越境而战,既使耗尽精血,胜率也不足半成。”
眨眼的功夫,老人身上的战甲已隐褪,恢复了宽袍大袖的样子,安静的站在小太监的竹伞下,手握一玉柄,正仔细地端详着。
宁公公跌坐在湿地上,惨然而笑。
鲜血自口中汩汩流出。
他在想,以自己的死去,或许能换来家人的一线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