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方韬离开之后的一段日子,潘漪召开了一次宜城地下党支委会,研究了开展新的斗争的步骤。基于人民解放军已转入全国规模战略进攻的客观形势,他们决定积极、慎重地吸收一批新党员。
这天,潘漪穿了一件半新的阴丹士林旗袍,外罩一袭纯白的绒线衫,迈着轻盈的步子,离开城里驸马巷的群伦小学,径向西郊寒亭走去。初秋的旷野依然是色彩斑斓,阳光已经没有夏日那样强烈,明丽而温暖。洁净的天空了无云影,舒徐的风吹在身上凉丝丝的,着实惬意。只是,潘漪对这一切像是并无兴趣,她毫不迟疑地在赶路,途中倒也没有引起任何意外,群伦小学的学生,有的家就在离城不远的郊外,教员家访的事是时常有的,似乎谁也不会见怪。二十里丘冈山路,没有陡坡峭崖,何况,潘漪已走过不止一次,两个钟头后寒亭在望了。这里现有一所初等小学,一至四年级,复式教学,只有一名叫章慧的女教员。
章慧原是潘漪在南京汇文女中读书时的同班同学,南京沦陷之后,举家落籍皖南,胜利后便未再返回首都。潘漪来到宜城之后,有一次,不期然跟她在街上邂逅,于是,一对好朋友才恢复了中断将近八年的联系。中学时代的回忆是温馨的,犹如初春新绿的草坪,色泽是那般明丽、爽目。那时,她们曾一道参加过南京地下学联发起的抗日禁烟大游行,参加过栖霞山夏令营和读书会活动,接受过革命的启蒙教育。在潘漪的印象中,章慧热情、单纯、开朗,只是有时也失之于轻信,这在那个年龄,亦是难免酶。重逢使潘漪激动不已。事后,她把章慧的情况讲给方韬听,并说出自己对章慧的期望,征求方韬的想法,方韬不动声色地听完一切,说道:“对这个章慧,我可是完全不了解,但我相信你的介绍。我看,可以保持接触,注意考察,条件果真成熟,也不是不可以吸收加入CP,”他下意识地摆弄着手中一只教学用的量角器,似无目的地在一张空白纸上比划去,自言自语地说着,“条件,唔,条件……”
潘漪自打跟章慧相逢,又过去一个多月,这期间,她们有过几次接触,不乏畅叙,其中有一次,因为下雨,道路泥泞,潘漪还曾留宿寒亭。随着时闻的流逝,潘漪一天比一天相信自己的观察和判断,她觉得是时候了,章慧的条件业已成熟。她这次的寒亭之行,选择在礼拜天,是想有充裕的时间办成这件事。
在村头,潘漪遇上一位学生家长,彼此招呼了一声,她不曾见到什么异样事儿。她挨着村边一溜栗树,从小路斜插过去,径往村后山坡上的小学。
办公室的窗子开着,潘漪张头望了望,不见有人,又踅回西头,见房门关着,正当她举手叩门之际,屋里像是有人说话,声音忽高忽低,吵架似的。有客?潘漪不禁吐了吐舌头,后悔自己来的不是时候,她想赶快走开,可是脚步却像粘住似的,她屏声敛气地倾听着:
“……你不是在那边做事的吗,怎么又变成跑单帮的?你说!”女人的声音,幽怨而愠恼,这是章慧。
“阿慧,实话对你说,那些人只讲斗争,不讲人道,我,我受不了那份苦……”男人可怜巴巴的苏白。
矗你别胡说,“山那边是好地方,我还想过去哩!”章慧说,“哼,想不到你竟成了惧怕光明的夜猫予,说,你究竟是做什么的?”
“阿慧,”男人软绵的声调,“我已告诉你了,跑单帮的嘛!”
“你要是诓我,咱俩就拉倒!”
“你别疑神疑鬼,我发誓,我只是一个药材商。”
潘漪像是预感到什么,想赶快离开,可偏巧这刻儿,门“吱”地一声拉开,她躲闪不及,一个颇不俗气的青年站在她的面前,脸上有点惊诧,旋又朝她笑了笑。
一旁的章慧怔了怔,很快就又笑着作了介绍:“噢,我表哥,刚从芜湖来。”说着,她又拉着潘漪的手,“潘漪,我最好的朋友,走,屋里坐-一”“啊,听说过,”青年男子谦和地笑着,“你们谈,我去看看姑妈。”说完便撩起深灰长袍的下摆,欠了欠身,兀自跨出了门。
这边,章慧也未挽留,“咚”地将门关上,不由分说把潘漪按在一张结实的竹椅上,忙不迭地泡茶,抓花生。
潘漪默然地,机械地应酬着,一颗心像失去节律似的,是那样地不踏实,头脑里忽然冒出一串想法:受不了苦?从山那边过来的?章慧的这位表哥莫非……她心中打了个硕大的问号。很快,她的思路又转到章慧身上:究竟应不应当在这个日子,这种时刻吸收章慧入党?她颇费踌躇,一时间拿不定主张。章慧对此像是有所觉察,疑惑地觑了她一眼,却啥也没问,只是一个劲地将花生壳碾碎,将胖嘟嘟的花生米放在潘漪面前的桌上。
能这样捱下去?不!潘漪镇定了一下情绪,跟章慧闲聊起学校的事,却绝口不去打听章慧表哥的任何情况,过了约摸一刻钟,她细心辨别外面似无一点动静,这才悠悠地喝了口茶,平了平气,闪着一对亲切的目光问道:“章慧,上次我跟你谈的那件事,你想过没有?”
“想好啦!”章惹聪颖的双眸扑闪着,“连表哥也赞成我加入CP哩!”
潘漪浑身的血液直冲脑门,愠怒倏然爬上眉尖,但很快又舒展开来,强使自己发出平静的声音;“章慧,我跟你说过,这种事不能让外人知道,你可是答应了我的。”
“没关系,金铭是我表哥,我的事,他一向守口如瓶。”
她见潘漪不作声,硬挤着紧挨潘漪坐下,伸出右臂搂着潘漪的肩头,“潘漪,你怎么啦?信不过我?我敢发誓,除了表哥,谁也不晓得。而表哥,讨好我还来不及哩!他敢不听我的?你,你就尽管放心吧!”
“章慧,记得你对我说过,你的这位表哥是在解放区的,怎么今天到这儿来了?”潘漪在试探。
章慧仿佛被这问话噎住了,这会儿,她虽弄不明白金铭行为的性质,但她羞于他的逃跑,她怕说出‘来会影响自己,想了想,这才迟疑地说:“我问过,他说是那边派过来执行一项任务的。”
“噢,这就好,”潘漪觉得很难把话挑明,只好说,“表兄妹是世界上最复杂的关系,也是最亲密的关系,傻姑娘,你既已讲清楚了,我焉能怀疑你?”
“那么,你今天就发展我,今天,行吧?”章慧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闪露出明亮的光泽。
“你别急,对你实说吧,如今,我自己也不是CP,到底谁是CP,我也闹不明白,”潘漪突然变得警觉起来,“我只是跟你交换看法,我发现,你似乎比我迫切,我倒无所谓。”
“啊呀,你原来是捉弄我的?”章慧一赌气,联想到金铭的变化,顿时感到莫名的委屈,竟使用她鼻涕眼泪一大把地哭了起来。
潘漪见此,似乎窥出章慧确实出乎真情,心中不免萌生感动,轻言细语地安慰道:“今天不行,不等于以后不行,只要我们为民众谋利益,认准这个理去做,总有一天,CP会来找你的。”
“嗯,到那时,我怕已变成老太婆了。”
“瞧你说的,”潘漪见气氛变了,便逗趣似地说道,“谁不知道章惹小姐永远是那么年轻、漂亮!”
“坏死了,你真坏!”章慧的拳头轻轻地雨点似地落在潘漪肩上,小屋里重又扬起章慧无忧无虑的欢快的笑声。
潘漪庆幸自己掩饰得甚是巧妙,心中颇觉安然。没来由地,她这时忽然想起文谦临别时的情景,文谦不是企盼着她锻炼得更成熟、更老练吗?啊,文谦,我的亲人,我正是这般去做的呀!想到这儿,她心中好舒坦,好快慰,好激动!
可是,潘漪只注意到金铭的识相离开,却不曾提防隔墙有耳。当时,金铭确曾沿着山坡向村里走去,稍顷便隐没在一片繁茂的竹园背面。但他并没进村,而是兜了一个圈,绕到了章惹的屋后。
眼前的这堵墙原是用芦苇编结成的,再用泥巴严严实实地糊了一层又一层,最后用瓦刀钩出缝来,俨然砖砌一般。
但贴墙倾听,屋里的动静几乎是清清楚楚。尽管潘漪的声音压得很低,金铭依然大概听出了头绪,他的得意,他的狂喜,一个劲地在体内膨胀,这意外的收获几乎要变成巨大的气浪,冲破他的嗓子眼,而爆发成一阵猛笑。但他却抑住了这一切,像四脚蛇似地紧挨着墙壁,悄没声息,一动不动。
金铭于二月间叛变之后,即被国民政府国防部二厅召去,在八处充当了一名上尉谍报员,经过一段时间的“甄审”,化名姚逸民,旋被派往皖南,专事破坏中共地下组织。
但事情偏不遂人愿,日复一日,毫无收获,以至在八处颇遭非议,有人甚至怀疑他“诈降”。姚逸民怀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屈辱,慨然向上司递上一纸“军令状”,其中不乏“半年之内,如若不能捕获匪干,愿受军法处置”的字句。获准后,他装扮成一名药材收购商,游魂似地在芜湖、宜城、南陵、甘裳、歙县、屯溪一带出没,他感到有迹象表明,这个地区范围之内,有中共地下组织的活动。章慧既是他的表妹,寒亭则成了他时常盘桓的地方。在跟章慧最初的交谈中,他凭藉自己的见多识广,胡乱编造了一段经历,但章慧却有点半信半疑,不过,这位长期处在孤寂山村的姑娘,却从他那儿知道了外界许多五花八门的新鲜事儿,而姚逸民那招人喜爱的长相,优雅的举止,以及广泛的兴趣爱好,自然也得到了这位表妹的垂青。姚逸民没费多少心思,便悄悄地窃取了章惹那颗不设防的心。关于自己想加入CP的事,正是在爱的陶醉中不知不觉流露出的,这使姚逸民从颓丧、灰败的泥淖中一下子跳了出来。
不用说,在他利欲的天平上,章慧是无足轻重的,他鹰隼般尖利的目光越过章惹一直在追寻一位重要的人物。他想此番若能得手,不仅可以改变上峰对他的看法,而且肩上的牌牌没准会换成两道杠一颗星哩!那时,他就不再是什么上尉,而是“姚少校”了,以此为起点,来日飞黄腾达,这不是顺理成章的事吗?
姚逸民给自己勾画了一幅玫瑰色的升官图,但他却不急于动手,这是因为:一则,他不想草率从事而在章慧面前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再则,更为重要的是他得从章慧那儿了解潘漪的住处,继续跟踪,也许可以进而破获宜城的共党整个地下组织。他相信潘漪不会怀疑他的藏匿窃听,因此,他在屋。角探首看着潘漪远去,这才又兜了个圈,重新在章慧跟前露面。
“阿慧,刚刚来的那位女士呢?”他问。
“走了。”章慧随口答道,忽又以女性的审视目光盯了姚逸民一眼,“怎么……”“噢,没什么,我是说,人长得倒挺出格,好标致。”“你就知道对女人评头论足……”章慧神色黯然,别转过身子。
“阿慧,”姚逸民操起表妹的细柔的小手攥在自己手心里轻轻地摩挲着,“我见过无数星星般闪亮的女人,可那都是一颗颗彗星,转瞬便在我的眼前消失了。惟有你,才像恒星一般永远镶嵌在我的心幕上。”
“表哥--”章慧被深深地打动了,一个急促的动作,转身伏在姚逸民胸前,又缓缓地抬起头,深情地,感激地望着姚逸民。姚逸民乘势在章慧清朗的眉眼上吻了一下。
“阿慧,”姚逸民愣了愣,“这位潘女士有男朋友吗?”
“铭,你又来了……”章慧的嘴又撅了起来。
“我有一位同事,人品出众,可至今知音难觅,”姚逸民仿佛在说自己一样,惆怅、抱憾,煞有介事,“我看这位潘女士倒是蛮合适的。”
“你别闲操心!”章慧忍俊不禁地一笑,“潘漪早就有男朋友了,两人同在群伦小学教书。”
“哦,”姚逸民心一动,“群伦小学,我知道,宜城的第一块牌子。告诉你,我也有一位同学在那儿谋事,但不知潘女士的朋友叫什么?你见过?”
“没见过,”章慧摇摇头,“他叫诸葛文谦。表哥,会不会是你那位同学?”
“不是,不是,”姚逸民摇摇头,他心中一方面窃笑章慧的天真幼稚,一方面激动得不可名状,他再也等不及了,托辞道,“唷,瞧我这记性?明明说要陪姑父喝两盅的,却忘了买酒,我这就去朱集。”他刚跨出门槛,却又收住脚步,冲着章慧笑道,“阿慧,你可放行?”
“去吧!”章慧快活地应道。
姚逸民从廊檐下推出自行车,飞身一跨,箭一般地射了出去,不到一个钟头,即已赶到县立群伦小学。他掏出手帕擦了擦汗,缓了口气,将自行车朝学校围墙边一靠,便进了传达室。
“请问,潘漪女士在吗?”
“外出家访了。”老校工正在扫地,住帚答道。
“噢,那么,他的先生呢?”姚逸民间,顺便递上一支烟。
“先生?”老校工不解地觑他一眼。
“他的男朋友啊!”姚逸民笑笑。
“您是说诸葛吗?”老校工问。
“对,对,诸葛文谦。”姚逸民的眼珠差点蹦了出来,是那样地急不可耐,颊上掠过一道阴鸷的笑靥,他拖过一张方凳坐下,下了决心等待什么似的。
老校工也是一位CP,他瞥见姚逸民的神色,感到情况不妙,盘算着应付的办法,随手取过一块抹布,边抹窗台边说:“先生,您来迟啦,诸葛两个月前就离开这儿罗!”
“这……”姚逸民掩饰不住沮丧,“老兄事先怎么不给我写封信呢?让我白跑了一趟”,他不停地搓着手,“也不知去哪儿了?”
“像是去武汉了,啊,您是……”
“我跟文谦是老同学,他一直抱怨说这里太闭塞,托我在苏州谋个职业,我给他写过信总不见回音,这才找来,没想到……唉!”
“噢,是这么回事,那您等等,我去找人问问看,兴许能找到他的地址,”老校工说着倒了一杯开水递给姚逸民,“您喝,我这就转回。”他借故离开,拐了一个弯进入后院,让一位教史地的CP即刻清理潘漪的房间,并让自己的女儿去通往寒亭的路上守候潘漪,以便通知她尽快转移。
正在这时,忽然有位青年跨进传达室,掖下夹着什么,他转了一圈,怔怔地站在窗前,手不停地抚弄着光滑的下巴,稍顷,瞥了一眼手表,甚是焦急,这些,无一遗漏地落入姚逸民眼里,池说!“请问,你找谁?”
“豁……”青年吞吞吐吐。看了看姚逸民,问道:“先生,我没见过你嘛!”
“啊,我刚受聘来此不久,你是……”
“我,住街上,这里的潘先生约我……”青年自省说漏了嘴,慌乱地把话煞住。
“瞧,我说不会白等吧!”姚逸民展露热情的笑容,“潘漪老师让我在等你的,走,我带你去见她。”说着,向门外走去。
“那老校工呢?”青年不动。
“他去后院了,甭管他,咱们去见潘漪。”
“怎么,她不在学校?”青年脚步迟疑。
“情况复杂,接头地点转移了。”姚逸民究竟是“反水”过来的,熟悉共产党这套地下工作的术语,这使青年顿然相信,跟着姚逸民走向街头,约走了二三十米,又转入一条偏巷。忽然,迎面窜出两个汉子,不由分说,将青年推推搡搡带到镇公所。
“别误会,先生,别……”青青年一绺蓬乱的头发耷拉在额前,满面的冷汗星星点点地往外直冒,长衫的袖口已被暴虐地撕破,他吃惊地、乞求般地望着并无怒容的姚逸民。“哪能误会?只是得委屈您一下。”姚逸民竟还能闪露出令人宽慰的笑意,说完退入一间耳房。
不一刻,从一间后屋传来一阵阵撕裂人心的凄惨的叫唤,这个入党还不足一月的财税员终于经受不住皮肉之苦,供出了他所知道的地下党有关情况。姚逸民如一头嗜血成性的豺狗,咀嚼了一番之后,欲壑难填地又急急返回群伦小学,可是,他失算了,传达室里空无一人,老校工不知所往。
搜查潘漪住处竟也一无所获。至于潘漪,她没敢回校而是向西间道三弯镇搭船沿着青弋江北上芜湖,不待喘息,就又换乘宁芜火车抵达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