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方韬立脚未稳之际，宜城地下党组织突然遭到破坏。
宜城，是皖南的一座山明水秀的小城，这里的经济以传统的手工业竹器编结、山货、药材和稻米贸易为主，是一个典型的封闭式的社会。
国民政府还都南京之后，方韬奉命从临大撤出，先在美国驻华使馆新闻处待了几个月，不久，又以小学教员的身份，被派到这儿开辟工作，以个别发展的方式，逐步吸收了一批党员，建立了地下党支部，并在公教人员和青年学生中进行了一般的思想发动，使其对抗战胜利之后的时局大致有个清醒的认识。后来，方韬被组织上调回南京，宜城地下党支部改由潘漪临时负责。
潘漪是方韬的未婚妻，方韬在临大先修班读书期间，两人即已相恋，而显露感情之端倪，还要更早一些。乃至到了宜城，彼此的恋情已浓如洒醪，并且在方韬调离前一周，两人实行了同居，他们没有正式办理结婚手续，也未通知亲友，但却成了事实上的夫妻。当时，在确定由谁继任方韬负责宜城地下支部一事上，上级组织曾有过踌躇，但是，因方韬力荐，也就未再改议。当然，在这件事上，方韬也未必是感情用事，在他只是觉得对潘漪有所了解，他相信自己的观察和判断。
临别的那天，城郊路上，两人交流过一阕心曲，这是一九四八年暮春的一个清晨。
“漪，我走之后，你的担子就成倍地加重了，这，是我最为惦记的。”方韬说着不禁脉脉含情地瞥了潘漪一眼。
“这儿倒没什么，地方偏僻，一向比较平静。”潘漪轻柔的声音像是满有把握，“只是，南京这座城市藏龙卧虎，甄高浪险，尤其在这个时候调你去……”她掠了一下被汗水濡湿的那绺好看的，微徽卷曲的鬓角，没再说下去。
“其实，这正是我所渴望的，何况，是组织的决定。说心里话，此刻，我感到很振奋，”方韬凝视着瓦蓝色的天际，只见一只苍鹰在急速地盘旋，翱翔，他似有触动，情急地说，“瞧，鹰，记得吧，我对你说过……”
“它是你最喜爱的鸟。”潘漪笑道。
“是啊，如今，我也像它那样去翱翔啦！”他默然地注视良久，直到那只硕大的鹰隐没在西北方一处幽深、廓大的树林里，这才收回目光，独自发抒似地，“战斗的召唤，啊，没有比这更激动人心的了。”见潘漪的眼睑低垂着，他像是省悟到什么，“当然，你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危险是客观存在，我想，随时都有可能被捕、坐牢、处……”
“文谦，你别，别说了，”潘漪急着伸出手捂住方韬的嘴，方韬呵呵地一阵闷笑，就势让带着绒绒胡茬的唇在潘漪柔嫩的手上深情地摩挲着。
潘漪开心地笑了，忽又用双手攥紧方韬的臂膀，撅着小小的芳唇说：“我承认，对于这样的别离是缺乏思想准备的，文谦，我们的，”她犹豫了一下，嘴一抿，下了决心似地往下说，“我们的蜜月才开了个头，可是……”她让人难以察觉地在鼻翼里微微叹了口气。
“喂，今儿个你这是怎么啦？”方韬托起潘漪的下巴，扮了个鬼脸逗她，“我不过转换个地点，而且，我又不是孤立的。”他见潘漪沉默不语，就又变换了口气，“说到蜜月，我们还年轻，往后，有日子补偿哩总有机会呆在一起的，对吗？”
潘漪有点羞涩地抬了下眼皮，长睫毛一颤嗔了方韬一眼：“我说不过你，乐天派！”
方韬见她的感伤已经化解，清了下嗓门说道：“说真格的，这两天我一直在想，我的离去，正是给你锻炼的一个机会，希望在重逢之日，你将变得更成熟，更老练，宜城的工作会有新的开展。”
“文谦，你就放心吧！”潘漪跺了一下沾满草屑和露水的方口布鞋，亢奋地说，“作为一名CP，在神圣的使命面前，惟有战斗，此外，别无选择。”
“是啊，是啊！”方韬赞赏地应道，“遇事多请示，多跟自己的同志商量。”
“嗯。”潘漪轻轻地点了点头。
“还有，”方韬凝睇着潘漪，打了个格愣。
“你怎么啦，嗯--”潘漪撒娇地贴紧方韬，“说呀！”
“我说归说，你别作气……”方韬似乎还有顾虑。
“瞧你，说吧！”潘漪在鼓励。
“要注意克服自己的脆弱，即使战斗到只剩你一人，也要挺住！”
晨风把潘漪的旗袍紧紧地裹在身上，她低头理了理，却对方韬的话未作任何反应。
他们沉默着走了有半里路，像是在想着各自的心思，又像是在心灵的默契中品尝着爱的甘美。
“文谦，”潘漪终究打破了沉闷的空气，“今后，咱们怎么联系呢？”
“噢，”方韬像突然被提醒似地，声音低缓而坚决地说，“我们得暂时中断联系。”
“这怎么可以呢？这……”潘漪着急地截断方韬的话，慌张地摇晃着方韬的肩膀。
“这是组织纪律，”方韬收住脚站住，把一只小藤箱往地上一放，双手搁在潘漪的肩上，“漪，这，你是明白的，务必要记住。诚然，事物总在变化之中，必要时，组织上会让我们恢复接触和联系的。”
“好吧--”潘漪沉思了片刻，“也只能这样了，只怕我总念着你。”
“这，我理解。”方韬的话音有些颤动，“漪，投入到斗争中去吧！这样，你就有了充实的寄托，也许，你想我都还挤不出时间哩！”
“你们男人总是铁石心肠，但愿我也有一副铁石心肠，跟你一样。”
“漪--”方韬低低地唤了一声，他一抬右臂，把潘漪揽在怀里，潘漪不由得洒下两串泪珠，双臂绕着方韬的脖颈，颤抖的身体紧紧贴着方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