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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潘漪在二厅的出现,像一道黑色的鞭影,时时在方韬眼前挥舞。现在,他的安危,他打进二厅工作的成败,几乎已完全决定于这个女人了。她牵动了他所有的思绪,成为他考虑一切问题的焦点。

方韬是个钟情的男子,在跟潘漪分离的日子里,对她一刻都没有忘怀。当他得知潘漪被捕的消息之后,对她的思念尤其厉害。他惋惜,他担忧,他气恼,他难过。莫名其妙的是,他跟她常在梦中相会,甚至有过苟合。是什么欲念在作祟呢?他说不清。这种梦境消失之后,他总是竭力回忆,有时是清晰的,有时却相当模糊。这种回忆,在他的意象中仿佛作了偷儿似的。可尽管心中怯怯,那梦境却像某样垂涎已久的食物似的,对他有着难以克制的诱惑。他曾责问过自己,这样的心境,是否亵渎了他为之奋斗的事业?可是,却有另外一个声音不知从哪儿答道:傻瓜,为什么一定要将爱与事业对立起来?如果没有甜蜜的爱,所谓“事业”即使贴上“神圣”的标签,那也是单调、枯燥、乏味,甚或是残缺不全的啊!

噢,这太深奥、太复杂、太微妙了!

人生因机缘巧合而联姻的事不是常有吗?我们的主人公也不例外。

民国二十八年,南京沦陷前夕,因家庭变故,方韬跟着寡母南迁,寄养在任职“钟山书局”编纂的外祖父家,从此在南京读小学读中学,时至民国三十二年,方韬已是城南钟英中学的高三学生,而潘漪呢,却在莫愁路明德女中读高一。

一次,南京民众掀起大规模的禁烟运动,为响应地下学联的号召,方韬带领钟英中学一支三百人的师生队伍上街游行,砸了烟土专卖公司的玻璃橱窗,并在新街口的孙中山铜像前,焚毁了从烟馆抄来的整整一三轮车烟土。方韬因此成了汪伪76号特务机关的追捕对象。那天,他变着法儿跟特务在华侨路、上海路、莫愁路一带的街巷里兜转,最后来到石鼓路基督教堂附近。突然,一粒枪弹贴着他的耳旁呼啸着飞掠而过,他涑恐地没入一条灌木丛生的小径,飞身蹿上一棵枝叶繁茂的梧桐,躲过了凶残的特务。他极度劳累,眼皮一翕,身体不受控制地挨着一堵牢实的围墙跌入一座僻静、幽深的庭院。

这座哥特式建筑的庭院主人叫潘耀如,是支那银行的副总裁,在南京的上流社会是颇有名望的。他曾留学日本东京帝国大学,能操一口纯熟的日语,利用自己的身份和经历活跃在沦陷后的南京,而实际上却替重庆方面做事。当方韬“咚”地一声落地时,潘耀如正在篷架下观赏玛瑙般的葡萄,猝然的响声使他一惊,移目一望,见一青年倒在墙根,已是重庆方面;指迁都重庆的国民政府。

昏迷不醒。他连忙唤来女佣,把青年架到客厅放在大沙发上躺下。稍息,方韬慢慢苏醒,但闻一阵优雅的琴声飘然而至,眼前明窗净几,陈没豪华,他才省悟到自己到了一个新的天地。可是,这会儿他衰疲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漪儿!”潘耀如喊着,不应,“蔡妈,叫潘漪下来。”

潘漪长长地叹了口气,阖上钢琴,撅着嘴下了楼,当她一眼见到形容憔悴,虚弱不堪的方韬,顿时惊愣了,捂着脸讷讷地说:“爸爸,这是怎么回事?太可怕了……”

“先别问,救人要紧。”潘耀如的声音低沉、温和,仿佛生怕惊吓着青年似的。他亲自拧了一把热手巾替方韬揩了脸,潘漪则接过女佣端来的参汤一勺一勺地喂进方韬的嘴里,羞涩的云,蓦然浮上她的面颊,长这么大,这么近地凝望着一个少男,在她还是第一次;映入她明眸的是怎样一张动人的脸啊,那微翕的泪花闪烁的眼,那开阔的前额,那高耸的希腊人般笔直的鼻梁,还有那张诚朴的、像是从不会说谎的嘴……这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呢?

约摸过了一刻钟,方韬才有气无力地说:“啊,我这是……”说着慢慢抬起身来。

“好了,好了,”潘漪见青年居然能抬起身,猜想大抵没伤到哪儿,她如释重负地叫着,安慰道:“到这儿您就放心吧!要安静,对,再躺一会儿。”她像哄孩子似地软言细语又扶方韬躺下。

“不,我不能连累你们,我得走……”方韬又坐了起来。

“孩子,说吧,是怎么回事?”潘耀如和蔼地问。

方韬又端详了一下潘耀如父女,心中确信他们救他是完全出于义举之后,才把事情经过断断续续说了一遍。

“烟……烟土。”潘耀如闻之忿慨得脸包刷白,一阵阵痉挛,“日本人蹂躏我们,毒荼我们,他们是要让我涣泱中华民族亡国亡种!”他赞赏地望着方韬,“孩子,你做得对,做得对呀!”

“啊,真让人感动……”潘漪声音发黯地说。

方韬似乎没在意这话,却瞅了一眼壁钟,已是五点半,他忽然想起晚上地下学联的一个会议,奋力站起身来,“啊,时候不早了,我得走,家里人怕等急了。”

正在这时,像擂鼓似的,门“咚咚”作响,潘耀如忙让方韬退入楼上女儿的卧室,很快,钢琴送来《支那之夜》绮靡的、娇柔的、懒洋洋的声音。

潘耀如让蔡妈开门,他则披着一件黑呢大衣神色不悦地站在客厅门口。

一个蓄着仁丹胡的特务讪笑着跨前一步,说:“先生,请问刚才是不是有个青年跑到您这儿?”

“青年?”潘耀如奠明其妙似地摇摇头,“绝无此事。”

“你别打包票!”特务有点恼怒,“这可是一名共党分子,明白吗?共党分子!”

“你的意思是我在窝藏共党分子?”潘耀如反问道。

“是不是这样?得等查了以后再说,先生,您用不着紧张,咹!”特务涎皮涎脸地说。

“说,谁让你们来的?”潘耀如被激怒了,大声斥间。

“这您就甭管呐,搜!”特务说着手一挥,几名便衣凶神似地跳上通往客厅的台价。

“瞎了你们的眼呐!”潘耀如迎上前去挡住,随手掏了一张名片掷在地上。

特务拾起一看,上面印着:潘耀如、支那银行副总裁等字样。

“这……”特务犹豫了一下,“既然潘先生也在政府谋事,共存共荣,你我目标一致嘛,请把人交出来。”

“混帐!”潘耀如怒不可遏,伸过手“叭”地掴了特务一个巴掌,“你去给我把李士群叫来,好哇姓李的,支那银行待你不薄,你反倒恩将仇报,竟然指派喽罗侵犯我的人身权利,你别欺人太甚,咱们走着瞧!”

“先生,这……”特务被搞懵了,他似乎也听过李省长从支那银行支走大宗钞票的传闻,这时,他才猛省到由于自己的鲁莽可能招致的后果,霎时,他面如土色,腿弯打着哆嗦,一步步往后退,脸上肌肉抽动着。挤出谄媚的笑,连声说道:“误会,误会……”

“滚!”潘耀如说完便回到客厅,他的太阳穴像要爆裂似的,只觉得天旋地转,终于无力地跌坐在沙发里。

在楼上耳闻目睹了这一切的方韬,急冲冲地跟着潘漪来到客厅,只见潘耀如闭着双目,嘴张着,发出细弱的鼻息。

“爸爸--”潘漪发出撕裂人心的叫喊。猛扑到老人身上,方韬的身子也像失去支撑似地“嘣咚”一声,默然地跪在潘耀如面前。

潘耀如被凄恻的声音唤醒,他慢慢睁开眼,嘴角挣扎出一丝苦涩的、欣慰的笑,目光转向方韬,示意他站起来,停了一会,说:“我,只不过还有一点中国人的良心、良知。”他拉着方韬的手,“孩子,有我在,你别怕,今晚就住这儿。”

李士群,汪伪重要头目,江苏省省长。

“不,先生,您的救命之恩,我永生永世不忘!”方韬强抑住自己的眷念之情,“但是,今晚,无论如何我得回去。”

潘耀如沉思着,半晌,他说:“好吧,我送你出去。”

乘潘耀如去车库开车,两个青年聊了起来:

“嗽,对了,请问尊姓大名?在哪儿供职?”潘漪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地问道。

“诸葛文谦,钟英中学读书。”方韬坦诚地说,“小姐,您呢?”

“我叫潘漪,读明德女中。”

他们没再多说一句话,似乎也无需多说,但从此开始了两人间的交往。从接触中方韬慢慢知道这个家庭就他们父女俩,潘漪的母亲三年前死于一场车祸,父亲未再续弦,这引起了方韬深刻的同情,他想起来了,难怪那天他一入客厅听到的竟是一阕缠绵的《摇篮曲》,想必是潘漪儿时母亲常弹给她听的吧!不用说,她一定是非常爱她的妈妈,非常爱。他还慢慢地了解到潘漪是个单纯、天真,且带点浪漫气质的少女。像一块无瑕疵的白色大理石。而其父,的确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周旋于日汪衮衮诸公之间而未失人格,真的替重庆方面做了不少事。他对共产党虽抱有深刻的成见,但说到底却是位爱国人士。后来,在日渐密切的联系中,方韬通过明德女中的地下党吸收潘漪参加了读书会活动,将她对日寇的仇恨逐步引发到对国民党的怀疑和不满上来。一切似乎都进行得很顺利。但是,就在日寇丧钟敲响的半年前,潘耀如不慎暴露了自己的身份,正是那个李士群亲自带人将他缉拿归案,关进了宁海路十九号监狱。不久,几经辗转,方韬收到一封揉皱的,字迹歪斜、扭曲的信,他惊疑参半,辨认良久。这才看清是:

“文谦吾侄:你诚朴、有为,漪儿就托付予你了,这是我最后的心愿,万望体察。愿你们千年长交颈,欢爱不相忘,吾在九泉之下当欣慰不已,至诚至谢!潘耀如。”看着看着,方韬滚烫的泪水沾湿了信纸。刹那间,他感到自己成了一个大人,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自然也就成了潘漪的唯一亲人。这时,他已是临大先修班二年级的学生。翌年,潘漪考取了国立音乐院,但在潘漪入学三个月左右,地下党市委将方韬从临大调出,后来又派往宜城开辟工作,方韬的意思是潘漪继续读书,可潘漪执意要跟他去,请示了市委之后,批准了两人同行,以小学教员的身份在群伦小学落了脚,接着,潘漪被吸收入党,又过了一段时间,便发生了读者已经知道的事。

严酷的现实已经把方韬逼至陷阱的边缘,啊,既知今日,何必当初!但是,在阶级对垒的残酷斗争中,是从来没有后悔药可吃的,他必须面对现实,正视观实。潘漪啊潘漪,你是人还是鬼?你为什么偏偏要作出这种选择呢?尽管他竭力想拂去头脑里那朦胧的鬼影,可是,深深的困惑,几乎使他难以自拔。方韬啊方韬,你可是一个有崇高信仰的人,信仰是什么?它是一道闪电,一团烈火,一股旋风,一个磁场,你得时时克制、压抑那冲撞信仰的感情、意念和欲求,你能做到吗?得看你怎样迈开新的一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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