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雨将潘漪被捕的事通知方韬之后，心里一刻未得安宁，他反复考虑在潘漪面前有两种选择，或全节受辱，或屈膝叛变。他通过多种渠道打昕潘漪的下落而不得，未料，最后，还是方韬告诉了他实情。
碑亭巷有一家“青鸟”咖啡馆，这儿离国民大会堂不远，此刻，夏雨坐在里面，漫不经心地抽着烟。午后，店里的生意有点冷清，只在屋角坐着一位老妇人，就着咖啡吃点心。
女招待送上饮料和食品，就又回到柜台打瞌目充。
这样，方韬说话倒也并不太顾忌，他声音很低，像闲聊似的：“……在见到她穿着军装的瞬间，我恍入梦境。可是，很快，我的阶级意识觉醒了，可耻的背叛！轻蔑、厌恶、仇恨，磨擦成一团火，在我胸膛里燃烧，我，猛然挥手，差点打了她……”
“你失去了冷静。”夏雨说。
“是的，奇怪的是她竟祈求我打，随后，她把事情的前前后后告诉我，尽管我听的时候，对她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打上了问号，在心中不断地问：这是真的吗？但最后我信了，她没有欺瞒。可事实上她承认了自己的身份即已变节，而我跟她同在二厅，我该怎么办？”方韬的眼里波动着痛苦的泪影，将端起的咖啡重又放下，用手支着下颏，怔怔地望着夏雨。
“你还爱她吗？”夏雨弹掉烟灰问道。
“微妙的是，心中仍爱着她，”方韬晃着头苦笑着，“那天见面之后，我曾千百次地想把她从我脑海中赶走，可她的影子却总是执著地浮现在我眼前。我知道，对我来说，这是不应该的，可我摆脱不掉。唉，做人也难。只是，有一点我敢保证，自那以后，我没找过她一次。”
“她找过你吗？”
“也没有，按常情，她要见我的心情，应当更急，不知究竟这里面……”方韬的话未说完，突然用脚碰了一下夏雨，原来他从悬壁的一扇圆镜里看到从门口进来两位军人，你道是谁？贾岩和聂晶。方韬心中发毛，幸好他背对门口又换了便服，且戴了眼镜。夏雨会意，乘贾岩领着聂晶上楼，两人一闪身出了店门，紧接着进了对街的浴室“一乐也”。老板姓袁，是夏世雄的至交，见夏公子到，自然安排了一个上好的房间，茶水相待，甚是殷勤，随后轻轻将门带上让他们小憩。
“刚才碰上谁？”夏雨心有余悸地问道。
“你不记得了？贾岩，三处处长。”
“哦，见过一面，我说有点面熟嘛，嘿嘿，好险！他为何也来‘青鸟’？”
“上官烨要调他去陆大特训，他不愿。今天，他像是拉关系，身边那个是聂晶，上官烨的副官，又是沈哲的内弟。”
“那么，想必是酬酢了？”夏雨思忖道，“不过，咖啡店能有什么美酒佳肴？”
“你不知道，‘青鸟’是承接宴席的，楼上特别清净，酒菜由附近的‘曲园’送来，这聂晶是常德人，嗜好湘菜。”方韬颇谙内情地说。
“噢，是这样--”夏雨松了口气，“我们继续谈，潘漪隐而不露，你怎么看？”
“弄不清，”方韬摇摇头，“也许她因疚愧而怕见，以这换得心灵之平静。”
“有可能，”夏雨仰靠在躺椅上，“不过，她既然在你面前许愿，那么，她应当把姚逸民的最后情况告诉你才是道理。”
“也许她有自己的难处……”方韬讷讷地说。
“方韬，你不能只是站在她的角度看问题。”夏雨变得严峻起来，“问题的严重性在于，你的底她全部知道，她只需一句话，就会使你陷入囹圄，甚至脑袋搬家，你的处境是相当危险的啊！”
“这我明白，但我相信她不至于出卖我，至少目前不会。
她如果要出卖我，现在我就不能坐在这里了。困难的是跟她怎样相处？”方韬用手拧了一下眉心，“我跟她都有两重性：我们曾是事实上的夫妻，从这一角度说，我们不应相互猜疑，而应相濡以沫。可是，站在阶级的立场，我又必须与之划清界限，甚至与之进行斗争。”
“是啊，是啊，不过……”夏雨侧身划着火柴，又往嘴上递了一颗烟，他像是尚未形成一个成熟的意见。
“而且，我清醒地认识到，我的选择只能是后一种，”方韬使劲地皱了皱眉，“为此，我已作了充分的思想准备，请您明确地指示。”
“啊，你让我再想想……”夏雨摩挲着脑袋，站起身来，一脚搭在椅子上，而后又在屋里转来转去，最后停在方韬面前，“在秘密斗争环境，任何轻敌的观点，自由散漫不遵守纪律终日空谈斗争的现象，都是不允许的，而潘漪正是在这些方面暴露了自己的弱点，因而，她的变节并不奇怪……”
“对她的这些弱点应当说我是有所觉察的，我有过提醒。
但男女温情却软化了我，以至我从未严肃地批评过她，更缺少革命气节的互勉，而这是我--她的入党介绍人应当做到的，可我为什么迟迟才认识到这点？”
“从潘漪来到南京，在某些环节上，我们，不，主要是我，处理方式是有缺陷的，”夏雨心情沉重地说：“本来，我们可以将她尽早撤往苏北，可是，我犹豫了一下，”“我想，你是为我考虑吧？希望我跟她生活在一个城市。”方韬说。
“有这个意思，不过，我也想到就近对她考察要更方便些，谁知事情竟出在苏联使馆。”夏雨说着挥了挥手，“好啦，不说了，为了防止万一，华筠已撤出南菁小学，美美商店也关闭了。至于潘漪，当然是不可依靠的。既然她已变节，那她对你所说的一切究竟有无保留，一时也难以对证。但是，我以为作为利用对象未尝不可，利用其作某些掩护开展斗争，但不能失去自己的独立性，此其一。其二，鉴于她跟上官烨的特殊关系，要不失时机地、策略地让她提供敌人的重要决策，派系人物的动态及其主张，重要会议的内容，行动的具体措施等等。说实在的，这很不容易，关键是她愿不愿搞？
能不能得手？一切取决于她，也取决于你的争取。”
“我将全力以赴！”
“你目前正处在强有力的地位，这不仅仅因为你是她的未婚夫，她有负于你。而且，在人格上你有一腔正气！”夏雨稍作沉吟，“当然，如果只用爱去抚慰她的伤痕，未必奏效，我想你是知道怎样去做的。”
“……”方韬嘴唇嚅动着，却什么也说不出，夏雨的启示，使他深为服膺，而对他赤诚的信任，像有一股热流穿过他周身的每一处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