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廖省三的通知，方韬于四月的最后一天去二厅报到。
对他来说，这既不像去紫霞湖畅游，也不像到新街口徜徉，而是进入一片地雷密布的雷场，陌生、神秘，时时充满着死亡的威胁。但是，庄严的历史使命感和对功勋的渴慕此刻占了上峰，像一股不竭的、落差很大的激流撞击着他心灵的叶片，转化成强大的热能，推动他奋然前行。
这之前，他曾在美国驻华使馆所属的新闻处任图书管理员，仅两个月时间，利用业务之便，他也曾获得过若干情报。但因新闻处就有美国中央情报局的派遣人员，使他难于开展工作，他怕这样一直“沉”下去而无所作为，但他也没因此向组织提过任何要求。不久，组织上将他派往皖南开辟工作。这次，在解放战争转入战略反攻的重要时刻，党派他打入二厅，他的激动是可想而知的。今天，他穿得挺考究，羽白的府绸衬衫，外面罩着浅灰的中山装，下身是浅灰的卡其布长裤，步履坚挺、洒脱地穿过逸仙桥向黄埔路走去。
四月，正是南京最惬意不过的节令，不冷不热，温润舒畅。马路两旁的法国梧桐已长出阔大的树叶，翠生生的。初次来到这儿的人，甚至单单因为喜爱法国梧桐而深深地爱上这座古老的都市。
而梧桐于方韬似乎更有一层特殊的意义，他永远永远不会忘记，在跟潘漪相恋的日子里，也是四月，一个礼拜天，两人相约骑着自行车去东郊风景区游玩，出中山门之后，马路两边的梧桐愈来愈密，繁茂得叫人心醉。刚下过一场雨，空气潮湿、清凉，柏油路面光洁得纤尘不染，他们时而你追我赶，时而并肩前进，潘漪快活得一路扬着清脆而甜润的笑声，惊得枝头的鸟儿扑棱棱地飞往别处，潘漪见状，越发大笑不止，不意从车上滑落下来，幸好他眼尖手快，自己用脚撑地的同时，斜刺里伸过手去一把拉住潘漪的胳膊，这才没有摔着，于是，两人索性停下歇歇。
这是他俩第一次结伴郊游，潘漪一手搭着粗大的梧桐树干，斜乜着，冲他莞而一笑，忽又掏出一把削水果的小刀，在树上刻了起来，须臾，“不离不弃”四个字出现在他眼前，他的心儿激动得打颤，正想把潘漪一把揽入怀中，潘漪却将小刀搁在他的手心，他立时领悟，跟着刻了“天长地久”四个字，只是谁也没有落款，幸福是属于他们两个人的，他们心中知道就行，干嘛要告诉别人？啊，托庇于这棵梧桐树，他俩紧紧地拥在一起，陶醉在神圣的初吻中。
这之后，他们一直不曾分开。而这一次，他奉调南京，潘漪却留在宜城，他想过，如果两人一道打入二厅该是多么理想啊，可事实上却不可能。但他相信潘漪是不会辜负组织的信任的，宜城那边党的力量定会一天天壮大起来……想着这一切，方韬心中不由得勾起对潘漪的思念，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两人才能恢复联系，正想着，一辆军用吉普打他身边呼啸而过，他下意识地晃了晃脑袋，像是要甩掉什么似的，他睨了一眼渐渐远去的小车，心想自己终于迈出了这决定性的一步，好不振奋，脸上倏地闪着酡红的光泽，颀长的腿变得劲赳赳的。
他经过陆军总医院那长长的灰暗的围墙，从拐角处向左转入一条宽敞的马路，这就是在中国观代史上煊赫一时的黄埔路；紧挨入口处，那座朱甍黄瓦、规模宏崇的建筑乃是“励志社”。以前，他曾陪美国驻华新闻处的官员杰默来过，对它并无什么兴趣，只瞥了一眼，印踏上了黄埔路。眼前梧桐夹道，路面被清道夫打扫得相当干净。但是，夹着芦席，端着瓢儿的难民正三五成群，向过路行人乞讨，有个丐妇怀中的乳儿才咿呀学语，也懂得向艰难的生活，伸出瘦若枯枝般的小手。怜悯充塞着方韬的心，可他却无力接济，即使他有钱对他们施舍一番，也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何况，这样的难民遍于域中，这是今日中国社会制度的产物，要结束这悲惨的、目不忍睹的现象，唯有变革这个制度，自己不就是为这而跨入黄埔路的吗？
着意修整过的法国梧桐，乍看几乎一模一样地恭列在马路两边，敦实、粗壮的树身，向街心伸出无数长臂般的枝干和密不透风的叶片，巧夺天工地搭成一条绿色长廊。绿色，和平的象征。可是，就在这绿色长廊的尽头，在那藏纳着至高无上权势的大院里，在“勘乱建国”的口号下，蒋介石和他的将校们，策动了规模空前的内战，他们是群什么样的人？
他们又是怎样制造阴谋和罪恶的？自己的出现会在三处，在二厅引起什么样的反应呢？也许，一切将是悄无声息的，因为像他这样一个人，若入籍军伍，至多也是个尉官吧，在战将如云的国防部里实在是微不足道的。不过，小卒子过河赛似车，即便是老帅也能感到威胁哩……想到这里，方韬不禁咧嘴一笑。顿时，一种沉重的责任感和为美好的信仰而义无返顾的献身精神，在他身上油然生起，驱使着他加快了脚步，向门顶上嵌着中华民国国旗徽标的、气势森然的拱形门走去。
“站住！”一道白炽的寒光闪过，卫兵端着枪刺逼近，“做什么的？”
“去二厅供职。”方韬应裕自如地答道。
“证件？”卫兵向他伸过手来。
“九点整，二厅廖处座来接我。”
“跟我来！”卫兵毫无表情地说，把他带到值班室，交给一名中尉值星官，中尉盘诘了一番，仍不肯放方韬直入。
正在这时，廖省三走了进来。
中尉一个立正向，廖省三敬了个军礼，脸色尴尬地直楞楞站着。
“前方形势有点吃紧，”廖省三金属般的嗓音对中尉说，“你这样做是对的，军人么，履行职责天经地义。”说着朝中尉赞许地点了点头，领着方韬走了。
方韬跟着廖省三经过一截带电网的围墙，进入一扇设岗的铁门，眼前，竟像是另一个世界，一溜三排同样格局的楼房，矗立在厚厚的绿茵茵的草坪间，四周广植雪松、玉兰、紫薇，宜兴产的紫砂花盆里栽种着海棠、石榴、栀子、茉莉、马蹄莲……方韬正兀自观赏着，廖省三招呼他来到第二幢楼前。
“喏，逖就是二厅，”廖省三的话中含着一种明显的炫耀成分，“环境还算幽雅吧！国防部里的同事都把分到二厅当作美差……”
“若不是处座关照，我一个穷学生，能到这儿来做事，真是连做梦也不敢想。”方韬曲意逢迎道。
是的，在这之前，方韬对二厅几乎一无所知。二厅，又称军事情报厅，实际上是个武装特务机构。前任厅长郑斌，是个资深军统头目，内战爆发之后曾任军调部国民党方面的首席代表，新近发布为国防部副部长。二厅厅长之缺，由毕业于美国西点军校，素称为欧美型职业军人的上官烨接任。全厅分为八个处，均有明确分工，一处管人事；二处管通讯，三处管中共情报，四处管英、美等西方国家情报；五处管苏联、东欧情报；六处管保密防谍；七处管边防；八处管派遣。
方韬所属的三处，处长贾岩，领中校衔。副处长黄达吾领少校衔，军衔的颁授似乎偏低，不知箇中什么原因？
贾岩跟廖省三系陆军大学同窗，关系密切，在二厅，廖省三虽是一处处长，甚得上官烨信任，但由于其他各处处长资历跟他都不相上下，各有后台依恃，廖省三在人事调配上并不能遂其心愿，惟有三处例外，贾岩通融随和，只要廖省三提出，贾岩几乎无不同意，尽管黄达吾心下不快，但官大一级压死人，处长说了，焉有他副处长插嘴之处？况且，上官烨接任厅长之后，二厅几乎成了陆大的天下，像他黄达吾这样的老军统大都被挤走，能忍声吞气留下的目前也只剩下少得可怜的几个。他时时担心廖省三假上官烨之名把他调走，因而，遇有人事上的事，他大抵是睁只眼闭只眼，可心中一直窝着一股无名火；加上，他又是一个不甘于屈从别人的人，克制是有限度的，强抑着的愤懑似乎在寻找一个发泄的机遇。
这天，适逢贾岩临时告假外出，方韬来到，自然由黄达吾接待。
“知道了，知道了，一位秀才。”不等廖省三介绍，黄达吾迅速迎了上来，伸出手跟方韬一握，方韬突然感到黄达吾乘抽手的瞬间，用食指和中指在他手心里摸了一下，摸什么？难道是老茧？方韬的心猛一抽搐，但却滴水不漏地恭立一旁。
“方韬，军文、同上尉，嗯，是个人才。”廖省三简短地说着。
“廖处座如此慷慨大度，令人感佩之至！”黄达吾酸溜溜地说道，这表面的恭维后面，隐藏着难以言喻的忌恨。方韬把他从上到下又打量了一遍，见黄达吾长着一颗硕大的脑袋，几乎没有脖颈，身板却粗壮得出奇，因此倒像是橡树桩上安放了一只篮球。而他笑起来，阔嘴巴一张，如哭一般，滑稽而让人难受。但他心里提醒自己，从今天起自己已成了他的部下。
“有关情况，贾处长想必已对你说过，”廖省三似乎并不理睬黄达吾的尖刻，“我看就不用再说了吧？”
“那是，那是。”黄达吾给廖省三递上一支冲天炮香烟，感喟地说，“如今时局动荡，战场形势更是瞬息万变，正是用人之际，像方韬这样的俊彦，应为党国所倚重。唉，试想‘五二0’之际，共匪欺蒙了多少无知青年，使其隐埋予首都高校充当奸细，而我们又为何不可放手吸收青年呢？这方面，处座正可谓捷足先登。”说着倏然张开阔嘴，又哭似地笑了起来。
这一番闪烁其辞、奠名其妙的话，使方韬猛然想到画在电线杆上那交叉的股骨和头盖骨的图案，意识到黄达吾绝非一般的对手。刚刚见过的佳木名卉，在他头脑里霎时幻化成荆棘藤萝。
廖省三理解似地在黄达吾肩上使劲地按了一下，又向方韬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去。黄达吾即刻着人给方韬领来一套美军哔叽呢的军便服，一枚船形蓝色珐琅质的国防部徽章。
“方韬，”黄达吾凑上一步说道，“这同上尉，待遇不低呀I兄弟我战前投笔从戎，十年一觉扬州梦，梦醒了才捞了个少校……”
“我德薄才鲜，今后全指望处座多多栽培……”方韬近似虔诚地说。
“那是应该做的，”黄达吾把玩着一杆铜尺像捉摸什么，很快就又抬想头来，照了觑方韬问道，“哎，你跟廖处长蛮熟的嘛！亲戚？朋友？噢，这算是题外的话了。”
“处座，您知道夏世雄吗？”方韬答非所问。
“这，能不知道么？你跟他……”
“我是他的姨侄，父母亡故之后，华北战乱不止，我这才离开北平投奔姨父。”
“噢，是这样。”黄达吾像吐烟圈般地嘘出一口气，稍停，皱了皱眉，不以为然地说，“这老爷子，南京城里谁不认识，徒子徒孙少说也有成百上千吧升官发财的门路有的是，干嘛要送你到这儿来屈就？”
“处座，您矢忠于党国，十年方升迁为少校，而我一来就享受同上尉待遇，这哪里是屈就，分明有点飞黄腾达喽！”
方韬软中带硬地说出这一番话。
“嗯，嗯，”黄达吾茫然地向窗外张望着，忽然一转身，脸上又露出哭似的笑，慢吞吞地说，“廖处座对你可是额外关照啦，他么……啊，扯这些做啥……”
尽管黄达吾心中诅咒着廖省三，但是，他的话只能到此为止，他比谁都明白，廖省三是一处的上棱处长，有关自己的荣辱浮沉，廖省三固然决定不了，可是，廖省三是管人事的，为上官烨的“四大金刚”之一，在二厅的处级军官中，说话还是举足轻重的，至于他对党国的忠诚，那更是无需怀疑的，方韬的引荐，说穿了只不过是他扩充个人势力的一个具体行动而已，事实上，在二厅谁不想拉帮结派呢？我黄达吾也不例外啊！既如此，凡是涉及到廖省三的事，自己得有所节制，刚才，对方韬似乎说得多了一些，啊，言多必失，这样一想，他便使劲地抿着嘴走开了。
“一口深不可测的井……”方韬琢磨着黄达吾的言行，心中喟喟自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