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漪像是做了一场噩梦。
那天，舞会上与诸葛文谦的邂逅，最初曾使她充满不可名状的欢愉，可这种感受大致只持续了几分钟，当她亲口说出自己的变故之后，她清楚地看刭了文谦眉眼间流露的激愤和厌恶，她甘愿承受文谦那旋风般的一掌，她甚至希望那是~颗子弹将她击中，而离开这纷纷攘攘的人世。可是，文谦举起的手却没有打下来，而且，就在那次谈话将要结束时，文谦却向她伸出了手，这使得她重又回顾了一下自己走过的路。是的，她承认自己缺少共产党人坚强意志的锻炼，而把爱情看得太重。自己究竟是怎样加入CP的行列，印象已很模糊，理由仿佛很简单，她爱文谦，文谦追求的，也就是她所要追求的，以后，她在文谦的影响下，逐步认识了一些革命道理，并开始信仰共产主义。于是，她更庆幸命运把自己跟一个冷静，干练、而内心充满了诗情的人结合在一起。寂寥、清寒的粉笔生涯，她不在乎，只要两入朝朝暮暮在一起，她就感到陶醉，感到生活无限的美好，生命无比的珍贵。
她常常情不自禁地吟咏舒伯特的《平静的海和幸福的航行》，她希冀生活有如一弯平静的海，在这海上，文谦和她驾着爱之舟，唉乃航行，这比商界的尔虞我诈，官场的相互倾轧和豪门的骄侈淫逸不知要强多少倍。而对现实斗争的严酷和危险，她几乎不曾考虑过。她曾把这些想法对文谦说过，当时，文谦睨了她一眼，笑着说：“我喜欢舒伯特，可是，这首曲子如今却不合时宜。我更喜欢贝多芬，喜欢他的《命运交响曲》，无论我们生活在一起或是独处一隅，让它一直伴着我们，在心中鸣奏……”那天，她给文谦递上了一个轻柔的吻，算作回答，她总是喜欢用这种方式表达自己内心世界的选择。可是，文谦真的离她而去，她却慢慢把贝多芬忘了，而对舒伯特自然也失去了兴致，却移情于巴克斯”，哼那首《十一月的树林》，于是，在她眼前幻化出这样一幅音乐画面：狂风嘶裂旋卷着，树叶颤瑟纷纷飞落，仿佛在苦难中挣扎，而无奈地离开安身之所，随风飘舞，那萎缩、蜷曲、枯败的影子，诉说着不尽的悲苦。只是，她哼的时候，声音低得只有自己听到，像是从心中淌出来的。真没料到，她自己到头来却变成了飘零的落叶。
被捕之后，最初，她曾感到万念俱灭，等待着命运的安排。她又幻想过奇迹的出现，像上次在钟岚里-祥，会有人把她救出去。可是，上官烨的出现使她的命运出现了转机。
她承认了CP的身份，她听文谦说过一些先烈大声宣告自己是共产党人而慷慨就义的故事，她想效法，可是，她缺少那种豪迈的气魄。上官烨的露面，则使她因父亲的经历而萌生的对国民党的幻想，涂抹上了一层浓厚的玫瑰色。也罢，取·巴克斯（1883-1953）英国作曲家。
得一个职业安生立命，找到文谦之后寻找机会，远走高飞。
但化名方韬的文谦的突然出现，使潘漪立即想到，原来他是奉命打进了二厅！潘漪受到了致命的一击，这打击，与其说来自文谦，不如说来自她本人。这天晚上，她躲在被窝里啜泣，千百次地诅咒自己，可是，这一切并不能重写她的历史。于是，她想洗刷自己，事实是，只要自己不供出文谦，文谦就将是安全的。而自己正可利用跟上官烨的特殊关系，策应文谦。但是，事情并不如她想的那么顺利，首先，她不能轻率地去找文谦，因为上官烨曾怀疑过她与文谦的关系，这虽是姚逸民提供的，但对上官烨这样精明的军情头目来说，疑翳绝不会因姚逸民的被处决而消除的，她焉敢造次？
其次，格外让她伤脑筋的是，那个聂副官最近一再向她献殷勤，还央上官烨从中撮合。上富烨知道聂晶有妻室，甚觉不妥，而聂晶却说自己跟妻子的结合没有基础，那是个委琐、蛮横、俗不可耐的女人，其生活习惯乃至思想（假如她还有思想的话）仍停留在民国初年的水平，而他是一个四十年代的、追慕西方民主精神的军人，这种婚姻实在是一个悲剧。上官烨觉得聂晶说的不无道理，也曾想以此来测试一下潘漪与方韬的关系。但鉴于姚逸民的前车之辙，他担心这样做，会引起潘漪的反感和警觉，而且，他一想起屈死的至交潘耀如，总感到有点不忍。这样，他未置可否。但那位副厅长沈哲自打从何应钦那儿探得口风，对潘漪可谓十分关怀，甚至用轿车带着潘漪和聂晶去东郊兜风，潘漪明白，这一切，自然是为着他的内弟聂晶，这个沈哲实在是老谋深算哩！
第三，文谦和党组织还相信自己吗？这是最重要的！个人最可怕的是不被人谅解和信任。对这，她疑虑重重，猜不透。
由于上官烨的关照，潘漪被安排在将军宅邸附近的一间居室。这天晚上，她回到宿舍梳洗已罢，正在翻新到的《良友画报》，山坡上松涛呼啸，倏忽，依稀传来汽车打屋前驰过的声音，接着，“笃笃笃”有人敲门。
“潘漪--”声音低低的，莫非是文谦？
潘漪顿时精神焕发，习惯：池掠了一下鬓角，近似冲动地开了门，噢，聂晶！她的心一下子降到了零度。
“大光明影院，《空山鸟语》，请吧，小车在外面。”聂晶热烈地说着。
“不，我感到头晕，想早点休息，真对不起……”潘漪笑着推脱。
“票是沈厅长着人买的，说是让我陪您去消遣消遣。”聂晶斯文地距她两尺站着，似在解释，“再说，这片子的插曲挺美的，沈厅长说潘小姐是国立音乐院的高材生，一定会喜欢的。”
潘漪知道沈哲与上官烨有泄，她需要上官烨的庇荫，却又不愿得罪沈哲，而聂晶的心思，她也洞察无遗，但刻下只有虚与委蛇了。这样一想，便随聂晶上车去了影院。
电影散场，两人又顺道弯进一家咖啡馆泡了半个钟头。
整个晚上，聂晶这个军校毕业生言行倒也庄重得体，并无半点失礼之举，这使潘漪心中平添了一种抚慰的感觉。可是，一回到空荡的居室，失落感却涨满了心头，同样在这个夜晚，文谦在哪儿？他在想什么呢？会想到我吗？能理解我这些日子屋的难育处境吗？假如聂晶穷追不舍，而上官烨，沈哲又合谋从中撮合，这又怎么办呢……不眠之夜，潘漪辗转反侧，不知所措，她决定设法会文谦一次，一切听从他的主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