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防部会议厅入口处，总统府军务局派人对照名单，实行严格的证件检查。
贾岩顺利通过了禁卫森严的岗哨，但方韬却被挡在外画。此刻，他好不焦急，兀自退到一旁，眼睁睁地看着鱼贯而入的将校，他仍的肩章金光闪耀，胸章碰撞得叮当作响，那腋下来着的鼓鼓囊囊的公文包里该有多少秘密啊！可是，他进不去。贾岩见他蹙处几步之外，旋向一位少校值星官交涉。
“我按军办事，凡名单上没有的，任何人不得入内！”
值星官口气强硬。
“可是，为什么不能例外呢？”贾岩求情似地说道。
“例外？他算什么角色？”少校值星官不屑地一瞪眼，“才是个上尉，走开、走开！”
“可他是咱二厅的笔杆子……”贾岩陪笑说，“他要作会议记录，请通融一下。”
“我没接到通知，说不行就是不行！”
正在吵吵嚷嚷，上官烨走了过来，他问明原委，斜睨了方韬一眼，如果说姚逸民临死前的话曾使他对方韬有过怀疑，那么，姚逸民的反诗，却又使他推翻了这种怀疑。今天既是贾岩带来的，他总不能不相信贾岩吧！再说，他确实欣赏方韬的蝇头小楷，让这个秀才作会议记录，誊写一份呈报总裁，对于平复总裁前些时对他的怨恨，焉能不是可图之举？这样一想，上官烨朝少校值星官点了点头，“让他进去吧！”
“可将军，按规定……”少校值星官嘀咕着未说下去。
“唉呀，个别例外嘛，这要看什么人，我的部属，信不过？”上官烨不等少校值星官回话便让方韬走在他身边，贴身警卫一般地进了会议厅。
移时，陈诚、白崇禧，何应钦、周至柔，刘峙、杜聿明等一一落座，距开会还差几分钟，将校们有的独自沉思，有的相互搭讪，也有的闭自养神……蓦然，响起移动坐椅的杂沓声，蒋介石抿嘴笑着从边门走了过来。
“坐，坐，”蒋介石做了个手势，“我跟你们一样都是吾党同志，不是封建君臣，我说过多次，礼仪上不必拘泥，我要来就来，你们何必都要站起来，咹？格末这是最后一次，咹……”
方韬这是第一次目睹这位中国大独裁者的风貌，他坐在后面，且有一根柱子挡住了他半个头，蒋介石当然不会看到他，而他却能清楚地看见蒋介石，在乳白色的荷花瓣大吊灯下，蒋介石的眼窝深陷，比照片上瘦削得多，脸色苍白、郁悒。
“请各位来，是想研讨一下最近之战场态势，这个，谁先说说？”蒋介石的目光落在靠近他的将军们身上。
“依我之见，国内政局，关键在于东北。”白崇禧率先发言，“而东北战场，自三月九日我军自动放弃永吉，偌大的东三省只剩长春、沈阳、锦州三个孤立据点和若干重要交通线了，这……”
“交通线也并非畅通无阻，”熊式辉接过话来，“比如长春与外界之交通即已为共军卡断，守军全赖空运补给，自无法长期维持。”
这两人的发言，使会议一开始就弥漫着紧张、压抑的气氛。
“嗯、嗯，”蒋介石取过面前的手巾堵住嘴咳了两声，眼眉一抬，“我不要听你们这些丧气话，不要听，”他望了望四壁，“为什么把窗户都关严了？怕泄密吗？谁又会泄密？共产党总不敢在我的眼皮底下安窃听器吧？咹！”他没来由地说了一通题外话，“替我把窗户打开！”
蒋介石怔怔地看着打开一扇窗子，这才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西湖龙井。
“我军武器配备精良，且有大规模作战之经验，只要发扬四平街会战的喋血精神，东北战局改观指日可待。”陈诚一向是顺着蒋介石的竿儿往上爬的。
“辞修说的不无道理！”蒋介石说这话时脸上现出一道欣慰的笑，方韬看得很清楚，但刹那间就又收敛，打着他那宁波官话继续说：“三十五年六月，陈明仁指挥四平街战斗曾立下与阵地共存亡的遗嘱，虽然他后来有错，可是，我一直赞赏他那种不成功便成仁的精神，在座的有几个能这样？咹？”他锐利的目光在每个人头上巡睃着。
“总裁，恕健生直言，四平街之战，我正在沈阳，曾过问此事，”白崇禧对蒋介石埋没他的功劳而心中不悦，巧妙地说道，“当时，林彪匪部过分自信，倾巢而来，他有悖‘骄兵必败’之古训，数日之内主力即被我击溃，向北逃窜，如能穷追不舍，纵然不能生擒林彪，也必能将东北匪军摧毁殆尽。可是，结果却坐失良机。”
“我同意健生将军所言，”杜聿明跟着发言，“战事瞬息万变，时机稍纵即逝，唉，不堪回首啦怪我们指挥官无能，不能替校长分忧。”
“这件事不提了，要怪怪我，是我判断失误，指令你们‘暂缓追击’，这个……”蒋介石晃了晃脑袋，“今天，不是让你们来检讨的，是要研讨新的对策。”
方韬听到这里，忽然把蒋介石跟曹操联系到一起，他想，眼前这一位，也不愧是“一世奸雄”啊！
“去年，马歇尔特使曾邀我去宁海路五号官邸，我们谈及当时的战场形势。”国防部长白崇禧今天的话像是特别多，“记得我向领袖报告过马氏的建议，即放弃东北，将数十万精锐之师挥戈南调入关，以解决长城以南之共军，再缓图收复东北，因种种缘故，马氏建议彼时未能实行，目前，我看是时机了。”
“撤退东北，已是燃眉之急，”参谋总长陈诚抹了下压平的黑发，“问题是沈阳等大城市是否也要放弃？何时放弃？”
他从来是提出问题，而很少说出决断性意见，这自可避免责任，也算做人为宦的一种诀窍吧！
“从军事实力看，我军握有制空权，”空军总司令周至柔矜持地说，“我意要确保沈阳，空军大规模出动，对围攻之共军倾泻炸弹，打一场钢铁战。”
“可是，共军已有高炮，它不仅能从我方得到补给，而且，苏俄也不会隔岸观火不予支援。”上官烨小心翼翼地说。
“上官说的，也正是我所考虑的！”蒋介石疏眉蹙起，“目前，要想制定一个求全之方案，难呐！撤退之议，并非不可研讨。可是，撤退之后又怎么办？几天前，华北已建立匪政权，从关外撤出，要想在华北站住脚，并不容易，这个，你们想过没有？”
在这一、两分秒内，方韬竟忘了记录，他不禁向蒋介石投了钦佩的一眼。
“总裁，”粗矮、臃肿的刘峙晃动着肥头大耳进言，“唯有在华中建立稳固之基地，方可伺机反攻，收复失地。”
“依刘司令长官之见，岂不是将东北、华北统通拱手让敌？”一直不曾说话的何应钦不软不硬地顶了刘峙一句。
刘峙“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尽管他资格颇老，却不敢冒犯何应钦，脖颈憋得红布似的。
会议厅里窃窃私语，烟雾袅袅，这时，蒋介石离开了座位，忽而把目光投射到一幅五万分之一的军用地图上，忽而踯躅着走几步，看样子，他对将军们的议论似乎全无兴趣。
实际上，每句话他都听进耳朵里了。隔了会儿，他走回座位，从镀银的盘子里拿了一块毛巾擦了擦手，又环顾了一下会场，说道：“诸位都在殚思竭虑为党国操劳，这个，比收复一座、十座城市还要使我宽慰，咹！格末要谈新的作战方针，我的想法是：撤退东北，确保华中，沈阳么，坚持到十月底，以观时局之发展，原则上不放弃沈阳。”
“总裁……”白崇禧沉不住气叫了…声。
“坐下，听我把话说完，原则上不放弃沈阳，同时亦作撤退之准备。作战指导方针就这样定了。由健生、辞修负责指导，立煌具体执行。”
在场的人把目光一下子集中到卫立煌身上，方韬埋头复看刚才的记录，他生怕遗漏一个字。而卫立煌却困惑地苦笑笑，因为他此刻任职华中剿匪总司令，并不掌管东北。
“我宣布：杜聿明调京，另有任用。委派卫立煌任东北剿匪总司令代行辕主任，负责整个东北战事。”蒋介石铁板着脸声调森然。
“总裁，立煌无经世之材，恐难以胜任。”卫立煌对蒋介石事先未征询他意见，内心又气又惊。
“你行，行的！”蒋介石忽然变得和颜悦色，“作战指导计划由你负责实施，立煌，你有过江西剿匪的经历，我信得过你，咹？有必要，我会亲自飞往沈阳督战的。”
“是！”卫立煌觉得无话可说，颓然坐下。
蒋介石离开座位转身欲走，忽然，他又回头，破例地跟将校们一一握手，当他来到方韬面前，手不由得缩了回来，眉头拧成一个疙瘩，方韬似乎已触到蒋介石的鼻息，他不知会发生什么事，心儿惊吓得差点停止了跳动。
“啊，是三厅的书记官，”上官烨赶快挤过来解释，“我们呈报给您的一些文稿，就是他誊写的，一笔蝇头小楷。”
“噢，”蒋介石像是想起似的，“好格，写的蛮好格。”他点点头，拉起方韬的手软绵绵地一握，而后离开。
第二天，方韬将会议记录整理出来，并恭正地誊写了一份交贾岩转上官烨。当晚，他跟夏雨见了一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