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鸡笼山时，雪停了，夕阳使尽力气挤出灰暗的云层，露了一下惨澹的脸蛋，眨眼间就又不见了，方韬乘了一站小火车，在珠江路口的馆子店里吃了一碗云吞，便回到了住处。
约摸一刻钟后，响起了一阵汽车马达声，方韬透过半掩的窗棂看去。贾岩正从吉普车上下来，随即潘漪也下了车，风度优雅地跟着贾岩进了四合院。方韬的大脑猛一震动：她从来没到过这里，她来干什么？来找我，还是有别的什么事？为什么乘着贾岩的小车……这叫人好不犯疑。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方韬懒得开灯，他索性躺在床上，苦苦思索，不得其解。又过了半个钟头工夫，忽然有人敲门：
“方韬。”是贾岩的声音。
他不应。
“方韬，你跟我捉迷藏来着？”贾岩半开玩笑半作气地，“婉芬明明看见你进屋的，开门。”
方韬知道不好再瞒，他下床开门，连连打着哈欠，理了理不整的衣衫，不好意思地说：“瞧我，午休没睡好，刚才，往床上一歪就睡着了，真对不起。处座，您有事？”
“走，替我陪客人去。”
“谁？”方韬故意问道。
“潘秘书。”
“对不住，若论别人我一定去，她么……”方韬卖了个关子。
“何故？”
“处座，您明白，我可受不了闲言闲语。”
“喷”贾岩一咂嘴，“不都烟消云散了吗？如今，谁不知道潘秘书跟聂副官好？你若回避反倒让人说话了。男子汉要放得开、拿得起，咳？再说，今天下午厅里发文，让我复职啦，潘秘书活动了聂副官留在厅本部，她可是帮了大忙，我焉能不酬谢一番？”
“那聂副官也应…起邀请哇！”方韬试探道。
“他跟厅座飞往蚌埠了，说让潘秘书全权代表，走吧！”
“厅座知道？”
“正是他点拨我的哩！”
“请我作陪，厅座也知道？”方韬又问道。
“没有必要让他知道这么具体嘛，”贾岩有点不耐烦，“啧，你这人怎么变得婆婆妈妈的了。”
方韬不便执拗，跟着贾岩进了屋，疑虑未除地朝潘漪点了点头，寒暄一番。很快转入正厅，这时，八仙桌上已是热气蒸腾，浮油鸡片、精滑鱼片、油爆双脆、炸八块、凤尾虾、美味肝、罗汉观斋，外加贵妃鸡翅八大样占了整个桌面。入席之后，贾岩自不免说一番客气话，菜肴是特地请了新街口“同庆楼，”的厨师做的，自然不用金婉芬动手，作为主妇，她坐在潘漪对面不停地央菜斟酒。
“潘秘书，请！”贾岩举杯在手。
潘漪沾了下嘴唇，赏了一块贵妃鸡翅，忽然，“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贾岩怕食品变质，嗅了嗅，问道：“是不是不合口味？婉芬，递毛巾。”
一个热毛巾把递到潘漪手中，她擦擦嘴，笑了笑，心中只觉得泛的难受。
“潘秘书，吃点风尾虾。”方韬知道她最爱吃虾，夹了递到小碟里。
“甭客气。”潘漪说着飞快地觑了方韬…眼，眼眸里有淡淡的抱怨和忧愁，方韬心中颇感蹊跷。
“祝贺处座官复原职。干杯！”潘漪又兴抖抖地举起杯。
“干，干！”贾岩躬身相迎，一饮而尽。
接着，金婉芬又给潘漪劝酒，潘漪勉力支撑着，但满桌油腻的京苏大菜，潘漪看一眼都想吐，她唯有用手绢不时地掩口，拿起勺子，喝了口菠菜蛋汤。
潘漪今天好狼狈呀！方韬想。会不会遇到什么不痛快的事，或者身体不适？他担心贾岩夫妇再劝下去，潘漪抵挡不住，便说道：“处座，两位女同胞就不勉强了吧，咱俩干！”
“对！”贾岩倒也随和，看了一眼满脸红晕的潘漪，吩咐妻予，“扶潘秘书到里屋歇歇。”
“不，不要紧的……”潘漪抿嘴美了笑。
“处座这般关照，潘秘书就躺会儿吧！待会儿，我送你回去。”贾岩刚才有话在先，方韬无需顾忌，大方地说道。
“我打电话让司机开车来。”贾岩说。
“不必了。”潘漪摆摆手，“我这个人平素滴酒不进，今天贾处座客气，我一时高兴破了戒律，果然不行，歇会儿让方韬送我回去，到外面冷风一吹，便啥事也没有了。”
“那就照潘秘书的话办吧！”贾岩昏昏糊糊，恭维地说。
隔了一个钟头后，酒席已罢，道谢声中潘漪离去，临出门，贾岩又让方韬替她捎上一小篓黄岩蜜桔。他们出了小营看看周围没什么动静，便转往九华山。
因那次旅社的愚蠢行为，方韬挨了夏雨的批评，自己也后悔不已。本来，他想乒乒乓乓地对潘漪发作一番，可是，看着潘漪娇弱失常的样予，他把想说的话又咽了下去，却说出另外一句话：“你知道我住这儿？”
“当然知道。”潘漪调皮地笑了笑。
“知道为什么还来？”
“贾岩邀请，我能不来？即使他不请，我也要见你……”
声音又请又涩。
“唔，”方韬皱了皱眉，“今晚你怎么啦？”
潘漪幽怨地看了方韬一眼，没说话，眼圈里泪花扑闪。
“遇到什么事了？告诉我。”方韬着急地说。
“我……”潘漪停步突然把头伏在方韬肩上。
“潘漪，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别吞吞吐吐。”
她慢慢抬起头怯怯地说：“我怕是有了……”
“有什么？”方韬恍惚地问。
“头尾算了一下，两个号头没来潮了……”潘漪的声音微弱得像蚊子哼，“我不放心，找到一家私人医院，果真怀了……”
“啊！”方韬明白过来惊道，“怪不得刚才你作呕哩！”他愣了一下，忽又兴奋难抑地说：“孩子，我们的孩子！”
“我们的！”潘漪话中洋溢着一种母性的骄傲，很快声音又变得微弱，“可是，文谦……我，我想……”
“想什么？”方韬像被一股神奇的力量所鼓舞，大胆地挽着她在黝黑的马路边上走着。
“我，我想把孩子打掉。”
“啊，你疯了！”方韬几乎要喊起来，看着潘漪楚楚怜人，他的心又软了，声音谙了下来，他伸手帮她擦了擦泪，“你不能这样做，这是我们爱的结晶。”
“是的，文谦，是爱的结晶。作为母亲，我比你更珍惜，孩子有生的权利，我更有生他的权利，”潘漪吃力而痛楚地说：“可是，我的处境并不比你好，他们不一定真的相信我，说不定哪一天，上官烨、沈哲、聂晶他们识破我，那么，等待我的唯有一死……”
“潘漪……”方韬低沉地喊着，挽紧了她的臂。
“文谦，你听我说，我想过，如果在我死之前能留下一点血肉在人问，纵使我污垢在身，也死而无憾了。”潘漪的热泪禁不住又淌了下来，鼻息不停地抽动着，“可是，文谦，你想过没有，我能怀着孩子，腆着大肚子在二厅呆下去吗？
何况，聂晶还缠着我，我不能让他们有丝毫觉察啊，你懂吗？”她抽出手臂，把娇小的拳头塞进方韬的手心里。良久，她又说，“啊，苦命的孩子，你不应当这个时候来呀！”
“漪，别说了。”方韬劝说着。
“不，为了我，为了赎罪，也为了你，为了你献身的事业，我没有办法，不能不忍痛把这小生命……”她肩头抖颤不已，用手绢捂住嘴拚命地抑制着。
“漪，”感情的飓风在方韬胸中翻滚、咆哮，“这都怪我，都怪我啊！”
“不，这种处境是我的过失造成的，如果，”潘漪发出凄楚的叹息，“如果我不那么轻率，或者我当时就死了，这后来的阴差阳错也就不存在了，是我造成了这不幸的结局，我不仅对不住你，也对不住这无辜的孩子……我，唉，怎么会走到这一步呢？”
“漪。请你别说了，我理解你，能理解……”
“这就好了，谢谢你，文谦！”潘漪像大病初愈，却依然乏力地说，“最近我就去动手术，再不能往后拖了。”
“我陪你去。”
“傻话，你这是无事生非，我有一位同学的姐姐在城南开设妇科，你放心好呐。”
方韬默默无言，像生活在梦境中一般，一时还来不及咀嚼爱情的酸、甜、苦、辣，挽着潘漪朝前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