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电台被二厅缉获之后，夏雨心上蒙了一层阴霾。最近，因为参预策动“重庆号”军舰举事，他受吴浩派遣，时而火车，时而轮船，穿梭于上海、南京之间，忙得气喘不迭。
今天是周二，他忽然想起是父亲的生日，便在新街口的“稻香村”买了两斤香蕉、两斤金桔，骑着自行车上堂子街，给老爷子拜寿。那天，沈哲亲自出马，若不是老爷子凭借他在青帮里的声望和丰富的处世经验，没准得露馅，或许会出现灾难性的后果。想到这里，他的心便不禁发悚，他不能不佩服敌特行动的神速，后悔自己的考虑不周。他甚至想，如果事先跟老爷子通报一声，也不至于使老人担恁大的风险。
可电台不能让第二个人知晓，老爷子最恼火的也在这里。沈哲走后，父亲发了一通火，像一头暴怒的棕熊使尽了力气，倚在太师椅上，头一歪竟打起呼噜来。他以为父亲睡着了，把炉子里的炭火加旺，又取过一条毛毯给老爷子盖上，谁料刚一触动，老爷子双目圆睁怒骂道：“给我滚！滚得愈远愈好，我不要见你，嗨，呵……”跟着猝然一个扫堂腿，把夏雨踢得跌在门槛上……夏雨想起那天的事，心中仍怯怯的，不知父亲气消了没有？相见会不会难堪？但父亲终究是父亲，尤其是今天，非回去不可，即使等待他的是拐杖，是拂尘或别的什么，他也顾不得了。
当他走进老宅，父亲正倚在客厅门口向外张望，一见夏雨就将拐杖一丢，颤巍巍地迎了上来，声音发喑地连连喊道：“雨儿、雨儿……”
夏雨的心怦然一跳，泪涌上了他的眼眶，父亲是个复杂人物，但毕竟是可敬可爱的！他亲切地挽着父亲在客厅坐下。
他知道，父亲向来对国共两党之争并不看重，但青帮、洪帮的门户之见，青帮内部各个山头之间的火并、争斗，耗尽了他一生的精力。近年，他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性情澹泊，即使是他一向热心的慈善事业，也只是让管家卢焯以他的名义去办，他却杜门不出，在麻将和云烟中慢慢打发自己的余生。作为夏世雄唯一的子嗣，夏雨并不满意自己的父亲，但他没有力量改变父亲已成定格的秉性和他的生活观念。何况，这几年，他利用父亲的身份影响，多次化险为夷，为党做了不少工作。尤其是方韬打进二厅，若非父亲从中斡旋，断然是没有那么顺当的。想到这一切，他对父亲的依恋，变得比孩提时代更浓更深，他亲昵地说道：“爸爸，我今天特地给您拜寿来了。”
“好哩，好哩！”夏世雄呵呵笑道，“我还担心你不来哩！”
“少爷，”卢甡凑过来说道，“老爷早就吩咐过了，儿子不归，寿辰不过，瞧你们父子上回那作气的架势，我心里还真捏一把汗呐。这下好了，我得赶紧去操办。”
“卢甡，雨儿最爱金奖白兰地，再买两瓶回来。”夏世雄亮着嗓门说道。
“我早备足了！”卢甡跨出客厅回首打趣道，“让你们父子一醉方休。”刚出天井，撞见廖省三，卢焯直着脖子向门里喊道，“老爷，廖省三上校到！”
“有请！”夏世雄回到太师椅上，手上端着一把宜兴龟状紫砂茶壶摩挲着。
廖省三穿了身便服，笑吟吟地提着一篓蜜桔，一盒高丽参，恭恭敬敬向夏世雄施了礼，殷殷说道：“省三特来向师傅拜寿，祈祝师傅寿比南山，福如东海。”
夏世雄捻着一绺长髯，点了点头：“难为你还惦记着我……”
“嗨，时局乱糟糟的，上官烨将军倒好，担子往我身上一卸，溜了。”廖省三苦笑道，“这真叫槽上没马驴支差，整天操办不完的事，不然，我早该来看望您了。”
“是这样，也就罢了，我还以为是电台的事惊得你不敢再来哩！”夏世雄见廖省三有点惶然，他脸上方绽露笑容，“我想，省三毕竟是我所倚重的大徒弟啊！”
“师傅，您这是说了地道的话。”廖省三讨好地说，“我探过沈副厅长的口气，他说，架设一部电台有啥了不起，论追究责任该去问龙云，谁让他别的不送，偏要送这玩艺儿给那位青帮老太爷呢，”廖省三说着笑了起来，“如今，连沈哲也远走高飞了，事过境迁，师傅如若不提，我还想不起这事来呢！”
廖省三的老于世故，一旁陪坐的夏雨颇为惊叹，真个是黑白两道混出来的油子！但他不插话，只管静心地听。
“实话实说，我也倒不在乎。”夏世雄捋了下长髯，“可昨晚我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几个不三不四的人闯进老裕德洗澡，洗完不走，却在我这住房四周转悠，投掷砖块、瓦片，将我的便盂打翻，烟灯砸碎，我受惊而起，拄着拐杖出门寻找，呶，鬼影子不见，哈哈哈……”夏世雄纵声大笑，“我看师傅是过虑了，二厅的人是断然不敢再来冒犯的，除非军统方面惹是生非。不过，万一真有这种怪事，您吩咐一声，我定查个水落石出！”
“雨儿，你听见了吧？省三不是那种吃江水说海话的人。往后，不唯这里的安全他会操心，你在生意上遇到麻烦也找他……”
“尽管找我！”廖省三瞅着手头的烟蒂沉吟着，“只是，如今时局急剧动荡，政府腐败，不孚众望，乌龟王八纷纷出洞，扰乱社会，制造事端，共匪更是乘虚而入，向各个角落渗透，一时间鱼龙混杂，人鬼难分，师傅也得提防有人托庇于您，借重您的声威在外面胡作非为……”
“这是什么话？”夏世雄气得长髯直抖，“省三，今天你是来教训我不成？”
“师傅--”刚叫了一声，见方韬翩然走了进来，廖省三立即改口道，“瞧您说的……省三心中会没数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