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省三话中有话，夏雨心中明白，他木讷地笑着，见方韬提着个礼品盒，忙走过去，从中捧出个干燥的泥巴团，那龟裂的缝隙间透出一股诱人的特殊香味。
“啊，叫化子鸡！”夏世雄一抹长髯，眉眼生笑，刚才的恼怒顿然消弭殆尽，他凑上鼻子嗅了嗅咂着嘴，仿佛已搁在嘴里咀嚼似的。
“叫化子鸡，南京好久不见有卖了，方参谋，你是从哪买的？”廖省三问道。
“今天是姨父生日，我一早骑上自行车，夫子庙，水西门，同仁街转了一圈，最后在雀儿巷才遇到一个常熟客商，差一步就让别人抢走了，”方韬笑兮兮地说，“也的确是姨父有福气。”
“我说师傅怎么这样护着你呐？”廖省三又酸又妒地说道。
“但凡我的晚辈，我都不薄，都护！”夏世雄瞟了他一眼，“省三，我也护过你嘛……”
“师傅的恩德，省三刻骨铭心，可您像是有点偏心么。”
廖省三戏谑地说，不想却惹怒了老爷子。
“说我偏心就偏心！”夏世雄突然站起身来吼道，“这两年，你们…二厅的一伙徒子徒孙们，眼里哪还有我夏世雄？只认得一个上官烨，他是什么东西？让韬儿去二厅混碗饭吃，受了多少气？往肚里咽呐！我不偏心，不护着他，还不让你们给吞了呀！”
“姨父，您这又何必呢？”方韬劝道，“廖处座对我还一直是关照的。”
“父亲，您也是……”夏雨原想从廖省三嘴里掏出更多的话，没想事情让老爷予弄糟了，他急着出来圆场，“省三兄也是闹着玩儿地说说，换个生分的人他才不说哩！”
“是啊，”方韬又接上话，“姨父，这两年，能记得您生日的人又有几个？廖处座可是一次不拉，难得这般贴心！”
“嗨，我……”夏世雄觉得威风发够了，应当适可而止，便向廖省三笑笑，“省三，你知道我这脾气，急了，‘烦了，天皇老子都不放在眼里，啥都敢说敢做，你别放在心上，唉--”他叹了口气，“最近，蒋先生引退，让位给李代总统，举国上下和谈的呼声甚高，我却总担心和平无望，死于乱世，连葬身之地都没有……”
听到夏世雄这凄然的，发自内心的话，廖省三忽然责备起自己的唐突，对刚才夏世雄粗暴的举动仿佛亦能理解，反而宽慰起夏世雄，说：“省三哪敢记恼师傅。您其实不必这般忧虑，时局未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即使和谈破裂，赖长江天险，政府仍有半壁江山，您照样可以在这儿住着……”
“话虽这么说，可是，国共两党兵戎相见数十年，不拚个你死我活是不会收场子的，这跟咱青帮占码头开香堂差不多，世事大凡如此啊！”夏世雄从口袋里摸出一粒烟泡，在手上搓捻着，时而又凑近鼻孔嗅嗅，“行政院已南迁广州，报上登了。省三，你为何要硬撑下去呢？莫非还想重蹈抗战期间蛰伏南京的辙儿……”
廖省三被噤住了，身不由己地摸着靠背椅坐下。他叹了一声：“我只是一匹被人骑的马，哪能决定自己的去从？”他强作笑颜，“但是，师傅若想疏散，我将竭尽全力派专人护送您南下。”
“省三，我相信你说的是实话，可我哪儿也不去。我没打家劫舍，没杀人越货，退一万步说，就算共产党能过江占了南京，他们又能把我怎样！”夏世雄口气十分平静，似乎他早已把生死置于度外，“但为你着想，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万一再出现抗战时期那种难以预料的事，老朽亦无能为力兄罗！”
“走？走到哪儿？我又能到哪儿去啊……”廖省三悲怆地说。
这时卢甡走进来问道：“老爷，酒宴已准备停当，您看……”
“唉，算啦，何必自寻烦恼？”夏世雄一挥手，大声招呼，“入席！”
猜拳行令声中，一向饮酒适度的廖省三不知为什么喝了个酡然大醉，渐渐地身体不支，“嘣咚”一声重重地摔在地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