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捱打，买了个信任，值得。”方韬向夏雨报告了路遇抢米风潮的事之后说。
“假如没有捱打呢？”夏雨问。
“可我毕竟捱了打呀！”方韬摸着受伤的后脑勺冲着夏雨一笑。
“我说过，不要把事情的成败建筑在偶然性上，这是要吃亏的！”夏雨言辞严厉。
“但是，实际生活中，偶然性往往是导致事情成败的契机。就看你会不会利用。”方韬似在辩解。
“‘往往是’不等于‘一定是’，廖省三这只老狐狸不是那么好对付的。”夏雨警告道。
方韬歪着脖颈点了点脑袋，笑着扮了副怪相，说：“在这件事上，廖省三赞许我，你却剋我，嗨嗨……到此为止了，咱们谈谈贾岩吧。”
“他决定留在南京，这，是我们目标的第一步；而让他反正，投向人民怀抱，才是问题的关键。”夏雨端凝着方韬，“这要周密计划……”
此刻，两人正坐在中山路一家叫“费雯丽”的西餐厅里，夏雨西装革履，头戴一顶贝雷帽，鼻梁上架副深色眼镜，颇像一位艺术家。方韬则是长袍礼帽，帽檐低低地压在眉棱骨上。他们喝着咖啡，嚼着牛排闲聊着。
“从昨天起，大街上贴了不少标语，什么‘停止兄弟阋墙之争’、‘弭战谋和、政治解决’等等。报纸也跟着发表了大块文章，李宗仁俨然成了‘秘平总统’，嗨……”方韬不经意地笑笑，“和平气氛甚浓，似乎‘划江而治’即将成为现实了，怪哉！”
“是啊，”夏雨说，“也是昨天，孙科由穗抵京，迁往广州的行政院几乎所有大员也都相率归来，但这统统是假象。”
“可是，贾岩却信以为真，对我说，如果真出现中国历史上第二次南北朝对峙格局。他将在南京一直待下去，慢慢脱离军界去经商。”方韬叉着一块牛排，却忘记往嘴里送，继续说，“但事情并不如他所想像的那么乐观，据廖省三说，蒋介石手谕国防部将官‘必须作战到底’，顾祝同征兵百万的方案亦已报蒋批准，可见李宗仁这个‘和平总统’说穿了不过是‘傀儡总统’，贾岩得悉这一切，对于去留又有些心旌摇摇。”“情况仍旧是错综复杂的……”夏雨喝了口咖啡正想往下说，只见邻座的一个长发碧眼的洋人偏过头来，端着一杯威士忌，手一扬冲他笑着点了点头，而后又跟同桌的三个洋人叽哩咕噜说了几句。夏雨兀自纳闷，方韬这时已举起咖啡，用英语说道：“哈罗，为先生女士们的幸运干杯！”
“晤，”碧眼洋人耸了耸肩膀，“幸运？不不不，我们这就要回到大洋彼岸去。”
“您是……”方韬笑眯眯地凝视着。
“我，汤姆森，联合国救济总署的。”碧眼洋人指着穿夹克衫的大个子军官，“美军顾问团的迈克上校。”接着瞟了瞟一位金发女郎，“丽莎小姐，美联社记者。”最后指着那个大腹便便的绅士，“美国驻华商务处的……”“您好，”丽莎操着汉语闪着迷人的笑靥，拖着一张折叠椅凑近方韬，“依先生看，中国时局的前景如何？”
“哦！”方韬大惊，双手一摊，“我只是一个商人，我唯一考虑的是赚钱，因此，我讨厌一切战争。至于时局，小姐最好去请教外交部……”
“呶，”迈克上校狡黠地挤了挤眼睛，“刚才，听二位谈什么‘作战到底’、‘征兵方案’……可以再谈谈吗？”
“将军，”夏雨故意说错迈克的军阶，以半生不熟的英语对话，“我们不得不谈论这令人讨厌的话题。我们的财产以至生命都与这魔鬼般的战争纠缠在一起，这是十分不幸的，十分不幸……”
“共军是一定要过江的！”迈克不安地交握着手，眼里闪着轻蔑说道，“美国政府无论对蒋对李都已失去兴趣，顾问团即将撤离中国。哦，我跟太太就要重逢呐。”
“为您与太太重逢干杯！”夏雨举起剩下的咖啡一饮而尽，将小钞往杯底一压，与方韬欠身离去，出门几步闪身进了一个偏巷。
“好险！怕都是中国通！”方韬余悸未定地说。
“可见西餐馆也并不可靠！”夏雨以袖掩口“嘿嘿”地笑道，“但是，只要没有中国人夹在里面，洋人总还是好对付的。何况，无意中还泄露了一点山姆大叔的动向，嘿嘿，有趣的小插曲。注意了没有？那个丽莎不停地瞟你……”
“啊，您就喜欢开我的玩笑。”方韬也被逗笑了，“咱们还是谈谈贾岩吧！”
“继续利用敌人的矛盾，制造猜疑，还要使他对这个政权绝望、幻灭，进而萌生寻求出路的强烈愿望。”夏雨表示自己的看法。
“这，我都想到了，也在这样做。”
“好，我为你创造外部条件，及时策应你。”夏雨想了一会儿，转脸问道，“潘漪那儿有什么情况？”“最近几乎没有接触，她像是变得格外谨慎。”方韬无奈地叹了口气，“这是只被囚的鸟儿，不知怎么，我总摆脱不了对她的同情。”
夏雨飞快地看他一眼：“不仅仅是同情吧，还有爱，你始终爱着她，是不是？你对我还有什么好隐瞒的？”推了推眼镜，又说，“反悔，痛苦时时伴随着她，折磨着她，这个过程还没结束。记得莎翁说过：‘像季节的飞逝一样，人生的哀乐也是变幻不停的。’我希望她今天的悲哀，痛苦能尽快地成为历史，她能在炼狱的大火中像凤凰一样涅盘。”
“老夏……”方韬突然感到眼眶发湿。
“关心她，帮助她，让她直面严酷的血与火的现实，洗涤她被污染的心灵。”夏雨的话低沉、真挚、撼人心魄，“瞧，贾岩的反正，潘漪的回归，还有……”
“跟廖省三、聂晶等的周旋……”方韬从一分钟之前的惘怅中毅然走了出来，脸上焕发着炫目的光彩。
“对！尤其要盯住廖省三！”夏雨下意识地握了一下拳头，“不错，他是老爷子的徒弟，可是现在已是四九年初，青帮的势力、影响已很有限。这点，廖省三跟我们一样清楚，这从他那天酒宴上冲撞老爷子的言语中便可看出他现在是敷衍，一旦大局骤变，他绝对不会昕老爷子的。而且，上官烨委他如此重任，他视为发迹的机遇，他能泰然处之？野心、欲望是与权势成正比的啊！方韬，得警惕他的鬼蜮伎俩。”
“没错。”方韬说完，两人在珠江路口分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