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刚过，方韬出了老裕德，他并不急于赶回住处，边走边推敲着廖省三刚才的言行。廖省三执意留在首都虽有其难言之苦，但也绝不是勉强接受，国防部曾有过流言，说一旦沈哲卸任或被免，即由廖省三补缺。又说，上官烨为此曾领着廖省三拜访过国防部次长林维，林维想笼络人心，亦曾作了举荐的许诺。这些话确否不得而知，但不会没有影子，廖省三自然心中有数。南京危在旦夕，如在这干系重大的日子里，能挺住并有所作为，那么，加官进爵，将他发布为少将副厅长是完全可能的。至于他说派专人护送老爷子南下，是真心，抑或圈套？一下尚难判断。因为他跟老爷子毕竟有一段非比寻常的历史渊源，而且，他一直对老爷子恭敬如命，但他会不会接受上官烨的锦囊妙计或巧设陷阱，而对老爷子心怀不轨？难说。不过，他想，老爷子是何等样人，他不会不洞察廖省三的真意，对付廖省三，可说是绰绰有余，自己大可不必为此忧虑。
方韬边走边想，不觉来到莫愁路车站，正引颈向水西门张望，不意，一辆“道奇”轿车“呼”-声在他身边猛地刹住，廖省三从轿车里面伸出头米：“方参谋，上车吧！”
方韬怔了怔，也没多想，拉开车门，一躬身进了轿车。
“我喝多了~点，醒过来，你却先走了，招呼也不打一声，”廖省三一手操着驾驶盘开动车子，一手拍了拍方韬的肩膀，怪嗔道，“方韬，你我在一个锅里掏勺子，你却弃车不坐，是不是心中有隔膜，不愿跟我在一起？”
“哪里，哪里，”方韬直率地笑道，“您是我一直敬重的上司，若无您的具保，栽培，我方韬能有今天？轿车是配给您专用的，我怎好……嗨嗨……”
廖省三点上一支烟，慢慢抡起头：“好像你上下班一直搭贾处座的车吧？”
“是，贾处座一番好意，我却之不恭，焉能不纳？”方韬巧妙对答。
“晤--”廖省三不再说话，透过窗玻璃，方韬看到沿街的店铺纷纷挂上“停业”、“盘点不售”、“租赁他人”等字样的木牌，市面十分萧条，车近石鼓路口，街市上人声喧嚷，万头攒动，波及全市的抢米风潮，在平息了两个多月之后，又像野火般燃烧起来。巷子里有家裕丰粮行，大股东正是上官烨。去年十一月，这里首开祸端，上官烨一面跌价抛售了几十吨霉米，在报上赚了个“慈善家”的名誉。一面又通过警厅和社会局抓获了饥民中为首的肇事者，这才收场。事后，上官烨曾力主将其关闭，终因库存大宗米面未销出而维持下来。上官烨离开首都前夕曾暗中布置廖省三代为照应。可眼前的景象把他唬住了，那数不清的饥民有的坐于屋檐下匿作一团；有的三五成群蹒跚而行，更多的则挤挤搡搡排成了长龙，所有的人无一例外地携一盛米之物，有竹篓、筲箕、铁罐、脸盆、麻袋、痰盂，甚至还有从身上脱下衣裤……他们或精神亢奋，或疲惫不堪，唉叹声、哭喊声、斥骂声喧嚣着震耳欲聋。
忽然，五辆救火车载着大米从巷子深处开了过来，刺耳的尖啸像锋利的刀刃在人们心中划过，饥民被惊吓住了。瞬间，又不顾一切地挤了上去，将易地储粮的救火车团团围住，有的正往上爬，和押运官兵扭打着。
“碾过去，碾过去！”廖省三这会儿心中只有粮行，只有上官烨，他声嘶力竭地狂喊。
“散开，散开！”方韬眼看救火车蠕动，他担心饥民流血，也跟着大嚷。
救火车又发出撕心裂肺的怪叫，不顾一切地压了过来，方韬掏出手枪朝天空“乒”地放了一枪，饥民吓得四处逃散，惊魂甫定，饥民中有人突然发现了目标，疯狂地逼近廖省三和方韬，不由分说将他们拽了过去扳倒在巷口。跟着，几十名老人、孩子、妇女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除一辆救火车乘机溜走外，其余四辆全被堵在巷子里了。饥民们吆喝着爬了上去，有的卸包有的扛，还有的用树枝将麻袋戳个窟窿，张着筲箕，铁桶，让白花花的大米哗哗地流了下来。外围的饥民则像黄河决口，呼喇喇拥向裕丰粮行……宪兵开来了，警察开来了，廖省三和方韬被救了出来。皮鞭、警棍在饥民们头上身上胡乱地挥舞，饥民很快设驱散了，地下狼藉着盛米的器皿，撕碎的衣片，还有一摊摊鲜血……“谁叫你开枪的？嗯！”狂怒的廖省三冲着方韬吼叫。
“鸣枪示警！”方韬扭动着被饥民揍肿的嘴巴说。
“你这不是把目标往我身上引吗？是何居心？”廖省三一扫平素的君子风度，在“道奇”旁暴跳着。
“处座，您的意思是我出卖您了？”方韬冷笑了一声，把渗着血迹的后脑壳伸向廖省三，“请看吧！”
廖省三果然见到方韬后脑偏下方有一处铜钱般的伤口，血仍流着，沿着脖颈渗透了衣领。而他仅是胳膊被扭伤，比方韬轻多了。看着方韬因剧痛而抽搐不止的面孔，他一把扯下军装的前襟替方韬包扎了伤口，又将他搀进轿车，径往附近的一家私人医寓开去。廖省三用手扶着方韬的头，不时为他擦去渗淌到脖颈上的血水。上校嘴角哆嗦，不知是想夸赞，还是想安慰，或别的什么意思，只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