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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第二天,贾岩决定上班。

吉普车照旧开到贾宅门口,贾岩照旧夹着黑色公文包从家里走了出来,眼一抬,发觉司机换了,他的心猛一抽搐,向车门伸出的手倏又缩了回来。

“郑师傅呢?”贾岩问。

“报告处座,郑师傅流感请假,班长让我来给您开车。”

精瘦精瘦的青年司机回答。

“你叫什么名字?原先给谁开车?”

“我叫郑敬生,小车班的,不固定。”

这时,按惯例,方韬也来到车前,司机的陌生面孔使他预感到不妙。接着,他又发现不远处的菜地里,有个蹲坑解溲的陌生面孔,正闪着贼溜溜的眼朝这边望,显然,这儿已受到监视。

“上车吧,方参谋,”贾岩犹豫了一下喊道。

“唔,我跟医院预约作X光检查,”方韬灵机一动,“您先去吧!”

司机正低头拉扒杆,方韬飞快地朝贾岩丢了个眼色。

吉普车开走之后,方韬回屋端个脸盆装着接自来水的样子走到贾家廊檐下,金婉芬正在淘米。

“嫂子,情况突变,您送孩子上学,千万别去学校,请直接到四条巷八号汪济之医寓,汪大夫会作出安排。”方韬说得很急,“记住,四条巷八号。”

“这……”金婉芬的手抖个不停,“贾先生怎么办?”

“您放心,我会安排好的!”

“还有三弟,他……”

“放心,汪大夫会告诉你的。”

金婉芬淘好米,又把一条青鱼剖好冼净放在窗台上,旁边撒了葱花、姜片,一切像往日一样,表明女主人照例送孩子上学去了。

从窗口目送着金婉芬领着一对小儿女出了巷口转入大街,方韬这才将夏雨送他的一辆自行车推出来,将门一拽,飞身上车扬长而去。

再说贾岩上班之后,处里并无异样,整十点,聂晶进了他的办公室。

“贾处座,职务更换的事,你都听说了吧?”聂晶明知故问。

“晓得,可是否接受,我尚未考虑成熟。”

“您不会是老马恋栈吧?廖处座让我通知你,明天下午咱俩办理交接手续。”

“你这是递哀的美敦书吗?”贾岩感到威胁在一步步逼近,不禁恼怒地嘲弄道,“你像是等不及了嘛!”

“笑话,这个时候来当三处处长,跟背着十字架进地狱相差无几!”聂晶的脸一阵痉挛,临走,又丢下一句话,“只怕事情由不得你我了。”

这天中午,廖省三邀集几位处长聚餐,贾岩不便拒绝,自然没有回去,家中的变故一无所知。当他正在餐厅与其他校级军官举杯之际,挨近新街口的洪武路一家二楼茶座,方韬正跟夏雨“神聊”。

“事情已到了危急的地步……”夏雨用碗盖在匀茶叶,悠悠地吹着冒出来的热气。

“目前的情势是:一、金婉芬及其子女中午不归,势必引起坐探的怀疑;二、贾民有可能下午去小营;三、廖省三会不会立即对贾岩下手?”方韬提出自己的想法。

夏雨不住地挠头,半握的拳头又在脑壳上轻轻地敲打着,吸完半截“哈德门”,这才说道:“贾岩既然仍在二厅班上,他太太中午不归,廖还不至于怀疑其藏匿。而且,廖对贾岩有过给予两天考虑的许诺,一般说米,他不会食言。何况,假若在厅里对贾岩下手,他不能不顾及影响。按理他不会那么蠢!”他接上一支烟又说,“说到贾民,这会儿八成在汪大夫家吃饭,贾太太去,他们自会碰上。我最担心的是晚上贾岩回家之后可能会出事……”

“这就是说,必须在他返家之前将他安全转移。”方韬紧接着说。

夏雨的目光仿佛掠过一道闪电:“我想是这样。”

“那,我有一个方案,”方韬凑近夏雨说出自己的想法。

夏雨却未急于回话,他拾起桌上的椒盐烧饼,慢慢地嚼着,啜了口茶,蓦地将茶杯往桌上轻轻一笃:“行!”他抬起低垂的眼睑注视着方韬,“有一件事,我想还是告诉你好,就在昨天,我们跟敌特进行了一场殊死较量,安全地将总统府李梦轩局长转移到外地,可是,”夏雨难过得双目灰着,声音钝涩,“我们打进保密局学运组的秦凡同志却不幸牺牲了。因此,你这次行动要特别警惕、干净、利索,干完之后,你直接去老裕德。这一来,廖省三定会排查,自然要怀疑到你,你就说检查完身体去看老爷子,被留下了,这么着,让老爷子去对付他。现在,我就到父亲那里去一趟。”

贾岩带着满腹忧虑出席了廖省三的生日聚餐,奇怪的是餐桌上谁也不提有关他调迁的事。谈话中,甚至连日趋严重的时局也不涉及,尽扯些~般社会新闻,什么沈哲自海外给黄达吾的遗孀汇款啦,尹娜随宝庆银楼的小开飞往广州啦;裕丰粮行封门停业啦……觥筹交错,笑语喧哗,气氛热烈而平和。酒宴之前,贾岩曾担心有人灌他,让他酒醉失言。馋酒是他的短处,这次,他咬破舌头惩戒自己,绝不多喝。结果,人们把目标集中在五处王处长身上,这家伙贪杯,喝得烂泥似地在地上打滚。而他却安然无事,他忽然想起孔子的话:“居处萧,执事敬,与人忠。”自己是不是有点疑心病?省三这人虽说城府很深,还不至于把事做绝吧?何况,我的变卦,他也只是猜测,真情他是绝对不会知道的。很快,他的念头又转到方韬身上,这家伙胆识兼备、鬼机灵,占尽了理儿,跟他搅在一块儿,没错,乐莫乐兮新相知啦……酒宴像一阵风,荡涤了贾岩心里的忧愁,精神为之一振。午后,他召开了一次科、股长联席会议,他本想借这机会发一番惜别的话;可这一想法刚像火星似地点着,他就狠狠地将其掐灭。他们目一无题旨地闲聊。部属们几乎都知道他要高就,阿谀奉承的话,像吉祥的鸟,像盛开的花,都凑在这个时候争先恐后向他飞来,他感情复杂,想笑想哭。可笑的是,他们没有一人知道他的弃暗投明;可怜的是,他们都是三处这块小地盘的子民啊!他和他们一起经历过欢乐与忧患,南京陷落后,他们的命运又会怎样呢?他曾想在他们中间争取一两个人跟他走同一条路,方韬只说拟郑重考虑,兰弟则坚决反对,他只好作罢。此时此刻,恻隐与悲凉,轮番地在他那颗疲惫的心中涌现,会议只要再延续一分钟,他没准会流露真情,他感到心慌气急,三言两语布置完月终鉴定的事遂宣布散会。

接着,他又处理了两个科室之间因经费分摊不公而引起的纠葛;给一位查出结核病初期征兆的弟兄批了九万现钞的补助;接着,他又逛到二处处长徐辛白的办公室,商讨了替一位故旧的独子谋个职业的事,又将“关勒铭”自来水笔送给了个跟随自己多年的勤务兵……贾岩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这几乎是一连串下意识的动作,他感到很累,但难以亩喻的快慰却占满了他整个心房。

浑圆的夕阳,慢慢从九华山峰坠入后湖,五点半钟,贾岩照例收拾完桌土的文件,守在门口等车。他绝对想像不到,此刻,廖省三已亲自带领几名精壮的尉官,乘车从后宰门绕了个圈,提前赶到他家门外,隐在墙后,在静静地等待着。

暮色由淡而浓,贾岩摸出夜光怀表,过了十分钟,他忐忑不安地瞅着小车班方向,几天来的种种疑虑重又袭上心头。算好,吉普来了,还是那个郑敬生。

“油门上的螺丝松动,修了一下,”司机像在解释,“耽搁您了,请上车。”

贾岩照例往后座一仰,眺望着窗外,待开到“三步两桥”处,路灯下,只见方韬向他招了招手。

“停车!”贾岩招呼道。

司机像没听到,他又大喝一声:“停车!”司机依然毫无反应,坏事!他猛然伸过手去抓住驾驶盘:“耳聋啦,我让你停车带人。”

“哦,方参谋!瞧我只顾赶路,”司机阴诈地笑笑,“上来吧!”

方韬相当不满地瞪了司机一眼,拉开前门,往司机身旁坐下,狠狠地骂道。“瞎了眼啦?”但又递给司机一支香烟,司机似觉歉然地摸着头朝他笑笑,很快掉过头紧盯着夜色中的街巷。

这是一段僻静的地带,夜色浓得像沥青一般,似乎再往它的深处走去就会被粘住,被融化,方韬感到从未有过的窘迫,他两手插在口袋里,却悠闲地吹着口哨,猝然间,他拔出手枪,朝郑敬生脑壳上使劲一击,司机轻轻地哼了一声倒在座位上,方韬将他拖到一边,自己操纵着驾驶盘,急速掉转方向,朝大行官开去,几分钟履在汉府街附近停下来。

“方……”贾岩惊吓褥颤抖着,说不出话。

“情况危急,一切留待以后再说。”方韬用手试了试司机鼻息,死啦!他紧拽着贾岩的胳膊,消失在无边的黑暗之中,几分钟后,他们来到毗卢寺。这座六朝古寺,白天看去,琳官梵宇、碧瓦朱甍,庄严得确乎能净化你的灵魂,但这会儿却是黑糊糊一片。敲门过后,一个白净的小沙弥把他俩领了进去。穿过金刚殿,只见东西僧舍双扉虚掩。接着,便进入重檐七楹的毗卢殿,迎面神台上是毗卢佛装金塑像,侍立两旁的焚天、帝释及大殿两侧站立听经的二十诸天塑像也点金着彩,金光粲然,只是,香火不像往日旺盛,毗卢端坐着、静观尘世间发生的一切,他要一一记下,以尽他扬善惩恶的职守。贾岩睨了一眼毗卢的慈眉善目,心中不知什么滋味。然而,小沙弥一步也不滞留,把他们带至苍松翠柏掩映下的方丈室。“阿弥陀佛--”方丈合十念道,迅速地跟方韬交递了一下眼色,示退了小沙弥,吩咐他们在拜垫上坐下,这才对贾岩说道,“这里不食人间烟火,只得暂时委屈一下你这位施主了。”说着,从蒙着白布的小方桌上取出一柄剃刀。

“这是……”贾岩慌迫得捂住头,怔怔地望着方韬。

“此乃保证您安全的最好办法!”方韬禁不住虔诚地一笑,“自然,这是权宜之计。”

贾岩也兀自笑了起来,刀光幽幽地闪着,霎时,贾岩青丝落尽。接着,披上一领浅黄色的袈裟,就这样,二厅三处中校处长,成了江南名刹毗卢寺的和尚。

“施主既已遁入空门,便是佛家弟子,世事当勿过问,万念俱灭,四大皆空。”方丈神色肃穆、庄重。

贾岩茫然无措,心像没处着落。

“您的太太和孩子,还有贾民都已妥善安置。”方韬深情地望着贾岩,“只是,您万勿擅离寺院,一切听从方丈的安排。我想,不用多少时日,你自会还俗,有人来领你出去。”

“阿弥陀佛!”方丈一无表情地转动着胸前挂着的佛珠,慢悠悠地说着:“有佛庇佑,万无一失,善哉善哉!”

方韬告别了贾岩,由方丈亲自送出寺院,乘上方丈自备的一辆三轮车。夜风簌簌,车夫放下灰蒙蒙的布檐,约摸七点多钟,方韬来到老裕德,他没直接去见夏世雄,而是拐入浴室,痛痛快快地洗了一个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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