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听出是聂晶喊她,忙把唱针移开。他们之间的事已成为过去,彼此把话都说明白了,两人倒不再别扭。那天,聂晶将上官烨留下的金条转给她,又说了那些诚挚的话,她心中一直感念聂晶。见面,总要随便聊上几句。只是,今天她不想让聂晶进屋,不愿让他看到那张唱片。拉开门后,兀自跨出一步,倚在门框上,笑了笑问道:“找我有事?”“没事。”聂晶像在琢磨什么,“哎,告诉你,廖处座要我挪位哩!”聂晶是特地跑来告诉她这个消息的。
“挪位?我不明白。”潘漪摇摇头。
“贾岩调任主任秘书,让我去三处补缺……”
“怎么补缺的事都摊到你?”潘漪吃吃地笑着,“可始终未见补上去,啊……”
“这回,廖处座的口气挺硬,说是‘四大金刚’已成为历史名词,主任秘书又非屈就,他贾岩有什么理由不服从?”
“这么说,你是想去罗!”
“听便。”聂晶下意识地捏了个响指,不知是得意所至,或是借此排遣心中的某种情愫,他想了想,“其实,去三处,方参谋比我合适,我向廖处座提议,他却非让我去。”
“去就去呗!”潘漪绝不牵涉方韬的名字,她挺随便地说,“你要说的就这些?”
“对对,待会儿廖处座还要找我,我都有点腻烦了。”聂晶见潘漪没有让进门的意思,说着迈开脚步走了。
这场短暂的交谈,偏巧让紧隔壁的二处处长徐辛白的太太听到了,徐辛白跟贾岩私交不错,没出一个钟头,话就传到了贾岩耳朵里。
“省三肯定怀疑我了……”贾岩自言自语,他推测迟早会这样的,但没想到来的如此突然,而且是玩了个调虎离山计,表面看是重用,实际上被置于他廖省三的直接控制和监视之下,省三呀省三,你好歹毒啊!贾岩在心中狠狠地骂着。
可是,他转而想,这动荡的岁月,什么事不会发生呢?就拿三弟的不期而至,不就让他惊喜中颇感奇怪吗?而更使他灵魂差点出窍的是,三弟所说的那个接头人竟是方韬,这是前天晚间发生的事--温馨的春夜,弟兄俩坐在一张圆桌前对酌,贾岩背着门,贾民则面向大门。贾岩记得自己离家时,贾民还嫩乎乎的哩,像个半大的。孩子,喜欢养鸟、斗蟋蟀、下湖逮鱼,仿佛仍生活在稚朴的童蒙世界。可如今已是像模像样的一个男子汉了。瞧,高挺的眉棱骨下面,是一双幽深的、黑魆魆的眼睛,不说话时,嘴总爱紧抿着,突现出一圈硬朗的弧线,敦实的个儿,就像自家谷场上的碌碡一般,强悍中透着精明。
老三有出息,他愈看愈喜欢。几天来,婉芬硬要把大床让出,兄弟俩头靠头睡在一起,说个没完没了。尤其是从贾民嘴里知道了许多闻所未闻的解放区的事,他感到新奇、震惊,甚至有所向往。父亲的健在,古稀之年仍不倦地服务桑梓,这是最令他快慰的事了。父亲信中那含泪的声声召唤,像浪涛般旋卷着,冲击着他的心灵,他向贾民表示,决心摆脱二厅,而且,议论过种种可行的办法。
兄弟俩仍在尽兴对酌,一瓶珍藏多年的卢沟特曲已喝了一半。这时,方韬走了进来。
“老方!”贾民热情地招呼着。
贾岩看看方韬,又瞅瞅贾民,茫然地问:“你们认识?”
方韬笑而不答,贾民拉着他在一侧空位坐下,硬塞给他一只酒杯,斟满了,说:“喝,喝!”
“你……”贾岩吃惊地瞧着贾民,“你怎么跟他这么熟络?”
“贾处座,我与贾民也算兄弟哩!”方韬笑着说。
“这把我越发弄糊涂了……”贾岩的眼睛不安地在方韬和贾民两人身上转来转去,像在寻找什么。
“哥,不怕您见外,”贾民“嚓”地划着火柴,点燃香烟吸了一口,“论说,我跟老方比亲兄弟还亲哩!”
“那你们是……”婉芬似领悟了什么。
“是共……”贾岩的声音又低又颤。
“对了!”贾民爽快答道,“哥,我所说的接头人就是老方,他会替您和嫂子安排一切的。”
“方……方参谋,你……”贾岩说着身子直往后缩,弄的方凳“嘎嘎”直响,终于,他站立起来,眼睛紧盯着方韬,像生怕他遇上来似的,又接连后退了几步,“嘣咚”跌坐在墙边的一张柳条圈椅上。
“没想到吧?”方韬笑着挪了下位子,倏又走到贾岩身边,伸出双手,一把攥住贾岩的手,“贾处座,欢迎您站到人民一边来。”
“嗯,噢……”贾岩尚未回过神来,讷讷说着,“这长时间,我怎么就没注意呢?方……难道你真吃了豹子胆?”
“处座,您是大意了点。可是,黄达吾、丁宗威,还有上官烨、廖省三,他们的眼睛可一直在我身上闪来闪去,有过怀疑,有过考察,设过陷阱,施过阴谋……”说到此,方韬意味深长地瞥了贾岩一眼,“不过,就凭我跟您的亲近,在一定程度上保护了我,处座,说心里话,我得好好谢谢您哩!”
“不,方韬兄弟,话不能这样说。”金婉芬很是激动,“如今,在我们最困难的时候,是你给指出了一条光明前途,论感谢,应当感谢你才是。”
“是啊--嘿嘿……”贾岩冲着方韬,发出了感触万端的笑。
“那么,哥,老方,还有嫂子,”贾民斟满了四杯酒,“来,干一杯!”
这天晚饭后,贾岩去了一趟办公室,将派往解放区的潜特名单、地点和联络暗号的有关卷宗,悄悄地取回家。他跟贾民抄写了一份,交给了方韬,又由方韬及时转给夏雨,翌日凌晨,夏雨依旧是一身商人装束,走出了上海火车站。
第二天上班时,贾岩将卷宗放回了办公室的文件柜,而后像睽违的朋友一样打量着屋里的一切:写字台、文件柜、报架、脸盆、痰盂、总裁语录、旮旯的蛛网、壁上的电线……他也不知道今天何以这样,是无聊?是眷恋?是寻觅?
他说不清楚,也许什么也不是。他进来才半个钟头,却觉得已经很久很久,他想到了家,想到了三弟,想到了父亲……他想走了,刚刚抬起一只脚,廖省三夹着个绛色的公文包来到门口,兴冲冲地说:“老贾,你到底来上班啦!”喜色爬上他的眉稍。
“我来找你。”贾岩托辞道。
“噢,”廖省三挤了挤眼睛,“昨晚,好像你也来过吧……”
“不错,我给厅座写了封信,他在九龙的地址,我记得写在一个小本本上,可怎么也找不到,只好今天再来,向你求助。”贾岩早就想好了应付的话。
“写啥信?你的情况,我都代你向厅座说了,”廖省三一扬手,“嘿,今天,我得向你祝贺!”
“这话怎说……”
“厅里决定发布你为主任秘书。”
“噢,怎么事先对我滴水不漏?”贾岩先已知道,但当廖省三当面向他宣布,却感到无名的恼怒。
“你啊,你啊,二厅的老人了,临危受命,我想,总归会接受的,还需要在手续上兜圈子?”廖省三嘻嘻笑着。
“有厅座的委任状?”
“估计厅座的亲笔函件近日即到。”廖省三感到有点棘手,但他正想在这件事上煞一煞贾岩的气势,“只是,你也不必拘泥于此,我现在不是代理二厅事务么!”
“省三,”贾岩变换了亲切的语气,“话不能这样说,虽说首都岌岌可危,你我可不能乱了方寸,这手续该完备的还得完备。”
“咳,老弟,这叫非常时期的非常处置嘛!”廖省三一副笑脸,“即使有不周全之处,你还不能宽宥?”
“不,名不正言不顺的事,我不干。还是等厅座的亲笔信来了再说。”贾岩失却了平时的通达。
“可是,你不能否认我代理主管二厅吧?”廖省三的脸拉长了,阴沉沉的。
“这是国防部的意见,我很清楚。但,党国一贯沿用的规章制度却不应随意更改。”贾岩平缓地说,“省三,你急什么?为何不可以等几天再办?”
“不,”廖省三几乎嚷起来,“我己任命聂晶接任你的工作,明天,至迟后天办理交接手续。”他背着手,挺立在比他矮~个头的贾岩面前,像宣读一份判决。
“手续不完备,我可以不执行。”贾岩依然平缓地说,“省三,你搞了多年的人事,难道连这起码的常识也忘了?”
“我说过,非常时期非常处置,”弦廖钱兰烦躁地在屋里来回走动,突又停在贾岩面前,“这次,你必须执行命令!”“我不执行又怎样?”贾岩瞅了瞅廖省三。
“不执行?”廖省三鼻梁边渗出一丝阴冷的笑,“我量你没这胆子,否则……”
“否则军法论处!”贾岩看了廖省三一眼,“是不是?”
“老贾,”廖省三的声音又软了,“你既已知道,就应当爽爽快快答应下来嘛!”
“不,论才干,论学识,我都不配。”贾岩苦笑笑,“省三啦,你可是赶着鸭子上架啊,但你的这份心意我懂,容我再考虑考虑如何?”“说起来,你我多年的朋友了,请你也为我想想,”廖省三乞求似地,“就算屈就吧,你也得帮我维持一下当前的危局呀!”
“我想想,明天,至迟后天回你话。”
“我去府上找你。”
“不,焉能惊动你的大驾?”贾岩向他伸过手去,“我到你办公室来。”说罢,转身出门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