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透过西壁的窗棂照进里屋，房间里仿佛点了一盏昏黄的灯，却少见生气。夏世雄正屈身侧躺在卧榻上小憩，那姿势跟他抽大烟时浑然一样，他睡得很安详，从他那过子肥胖的躯体内悠然喷出的鼻息竟是郡般平和。一只浑圆的、毛色光润的波斯猫躺在他的脚边，低声地、一刻不停地念着谁也不懂的经文。
“老爷来客！老爷来客！”从客厅廊沿传来竹笼里八哥清脆的叫唤，夏世雄翻了个身，扯起古铜色的短褂衣袖在眼角拭了一下，这时，槅扇“吱”地一声，只见卢牲领着两个戎装军人悄声入屋。
夏世雄兀自低头在侍弄烟枪。
“老太爷！”其中一个军人不管夏世雄瞧没瞧见，朝他恭敬地鞠了一躬。
“啊，省三！”夏世雄依然不瞧一眼，“还有谁？”声音悠缓、低沉而充满威严。
“这位是二厅的贾处长。”廖省三答道。
“坐，坐，”夏世雄转过头来，“省三，找我有事？”
“我来拜望老太爷，”廖省兰说着从藤包里取出兰支高丽参，恭顺地捧到夏世雄卧榻前，“小意思，尽晚辈的一点孝心。”
“收下！”夏世雄毫不客气，着卢焯接了，他觑了贾岩一眼，“有何贵干？”
贾岩瞅瞅廖省三，廖省三却愣在一旁默不作声。
原来方韬夜间说梦和准备移居老裕德的事，已由丁宗威呈报二厅副厅长沈哲，沈哲顿生疑窦，着人把廖省三和贾岩叫去，盘问了足有两个钟头，少不了兙了他们一顿，令莫迅速查个究竟。
沈哲曾在戴笠手下任过要职，自从上官烨执掌二厅，在军校系统与军统的角逐中，巧于周旋的沈哲是军统在二厅将官中仅存的硕果。他明知单凭丁宗威所说的疑点，实在近乎捕风捉影，并不能加罪于方韬，但是，在他看来，一撇一捺也可以做成一篇文章，他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一方面想制造某种奇迹，向上官烨甚至郑斌、顾祝同献媚邀宠，以稳固自己在二厅的地盘；另一方面则是借此抓住把柄，整肃一下廖省三和贾岩，以动摇上官烨的基础。
对于沈哲的真实意图，廖省三和贾岩猜了个八九不离十。离开沈哲办公室，两人原想去见上官烨，索性把沈哲的预谋捅明，可是，再一想，万一上官烨问起方韬种种，而他们却无以对答，岂不是显示两人的无能？何况，上官烨精明老到，为人处世一贯看重事实，无中生有的猜测、播弄，非但不会引起他对沈哲的忌恨，反会招致上官烨对他们的怀疑和嫌恶，这样，廖省三和贾岩才决定直接去见夏世雄，从老根刨起，对方韬查个水落石出。
话刚开了个头，夏雨用托盘端着一碗燕窝进来。五分钟前，他刚回家，从卢牲那儿得知廖省三在屋，估摸是因方韬而来，其动作之快，却是他不曾料到的，他惟恐老爷子不知究里，万一话有闪失岂不坏事？遂踅入厨房，从女佣手中接过托盘，出现在里屋。
“少爷，咱们又碰到一块了，事情就这么凑巧，咹？”廖省三说着把贾岩介绍给夏雨，就又问道，“打明瓦廊来？”
夏雨心中像被什么猛撩了一下，科说出的话却分外随和：“是啊，是啊！只是，省兰见，我不记得您您过寒舍。”
“我没去过，可有人去过……”廖省三在察言观色，欲言又止。
“想必你是指丁宗成上尉哦，”夏雨神采飞扬，“那可是一次有趣的邂逅，方韬也在，还有……”
“保密局的鲍山。”廖省三摩挲着下巴，“方韬跟他熟识？”
一直在自顾自抽大烟的夏世雄，此刻，已经察觉到什么，“咕噜、咕噜”几声后，把烟枪移开；“省三啦，鲍山是我关山门收的最后一个徒弟。记得我对你说过民国二十七年我在长江落水，他救过我，你好健忘！”
“噢，对，对，是有这回事！”廖省三忽有所悟地说，讪笑着躬身替夏世雄轻轻地捶起背来。
“至于方韬，他是我姨侄，跟鲍曲交往，这，没有什么不可吧？省三，你说说……”夏世雄似乎并不为廖省三的趋奉讨好所动，依旧在说他想说的话。
“那还用说，尽在情理之中。”贾岩见廖省三有点尴尬，插了一句。一夏世雄抬了抬松弛的眼皮说：“方韬得一个饭碗，也多亏贾处长！昨样？还行吧？”
“行，行……”贾岩支吾答道，目光很快移到廖省三身上。
“是实情吗？”夏世雄声音干涩而不安，“省三，你说！”
“吭，吭，”廖省三猛烈地咳了两声，定了定神，“最近，出了点麻烦，不过，事不大……”
“你说谁？方韬？省三兄，您不会是开玩笑吧！”夏雨佯作不知地问道。
“哪能呢？”廖省三苦笑笑，“是这样--”他把方韬夜间的反常举动和准备迁居如此这般说了一遣，夏雨忐忑地静昕着。
“就这些？有啥值得怀疑？”夏世雄的身子动了一下，八字眉几乎竖了起来。
“怕是共匪的神经战！”廖省三怔怔地说。
“谁这样看的？”夏世雄又问。
“沈副厅长。”
“沈哲？哦哈哈哈……”夏世雄发出闷雷似重浊的笑声，“不就说几句梦话吗？共匪？神经战？哼，这话是冲着我夏世雄的吧？”夏世雄用烟枪敲着床框，“他沈哲难道不知道方韬是我姨侄？不要以为自己当上什么厅长，论辈分我还是他的师叔哩够邪乎的！省兰，回去告诉沈哲，就说我不吃他这一套，有话，叫他自己到老裕德来。”说到这里，他翻转身子将背朝外，谁也不再理睬。
廖省三与贾岩面面相觑，半晌，贾岩凑上一步，恭敬地叫道：“老太爷请息怒，话既如此，厅座的疑惑自会烟消云散的……”
“梦话，谁没说过？”夏雨愤然说道，“再说，方韬、丁宗威之间的事，有没有第三者出来佐证？说几句梦话，而无端地受到怀疑，天底下哪有这种理？”他凑近床榻，“爹，二厅这碗饭不好吃哩，唉！”
“省三，”夏世雄“唿啦”一下坐了起来，“你去告诉沈哲，他若存心让我面子难看，尽可将姨侄退回！”
“那怎么会？厅座不是这样的人，”廖省兰的疏眉颤动着，“为这种事来烦扰老太爷，嗨，实在太不应该，太不应该……”
“咕噜噜”里屋重又响起烟枪的声音，空气中散发着浓烈的烟土味。夏世雄眯着眼，不言不语，像是进入一种无限美妙的境界。俄顷，只见他朝高脚黄铜痰盂里吐了口痰，轻轻地挥了下手，廖省三明白这个习惯动作，便跟贾岩一道默然转身，夏雨将客人送出大门后返回里屋，不待他开口，夏世雄已抖抖霍霍地下了卧榻，“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烟枪差一点碰到夏雨的鼻梁，怒目圆睁地责问道：“说，这方韬究竟是哪路神仙？”
来人固然已敷衍走了，但从廖省三所说梦境等事中，夏世雄总觉得心中结了个疙瘩，满腹怨气惟有向儿子发。夏世雄原是盐户出科，靠卖力气挣饭吃，加入青帮之后，混迹于三教九流之中，在人际纠纷、刀光剑影中捱了一辈子，世事洞明、性趋澹逸，若非事出无奈，他无意于卷进任何矛盾的漩涡里去。廖省三的造访，搅得他心绪不宁，他见夏雨不吭声，用烟枪捅了一下儿子的脊背，“哼，你小子编排故事诓我，啥表弟，啥失学失业……”
“爹，您可以不相信方韬，可您不能连我也不信。”夏雨辩解道，“叫人丧气的是，您竟然对廖省兰的猜疑信以为真。”
“我，我怀疑方韬系中共派遣！”
“像吗？”夏雨笑了笑，“爹，果真如此，我岂不是通共？您相信？您愿意？”
“不，我不信，我更不愿，事情不会是这样！不会！”
夏世雄几乎喊起来，“好没根据……”
“如今时局动荡，人心不稳，爹，二厅的沈哲怕是得了神经过敏症，芝麻大的事例让他演成一台戏。”
“是啊，”夏世雄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这老小子，没准是吃饱了撑的。”说着，他接过夏雨装好的烟枪，凑近烟灯，又“咕噜噜”吸了一阵，将烟枪从嘴边移开，端详着夏雨，说道：“雨儿，老子并不赞成共产党那一套，共产党来了，我只会重新成为穷光蛋，说不定连这条老命也得赔上。因此，我有话在先，不唯不准你沾中共的边，更不准你引狼入室，不管你是有意无意，否则，家法不容，到时，别怪老子无情。”
“爹，您今天怎么啦，尽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夏雨嗔道。
“我这是提醒你。”夏世雄气犹未平。
“那敢情好。其实，我已廿七岁了，店里的生意都忙不过来，哪有闲心思问别的事。”
夏世雄不悦地扫了儿子一眼，面颊掠过一道阴冷的笑影：“你别犟嘴！让你入帮，你不干，不知你信啥？成天忙这忙那，究竟忙啥？哼，当我是睁眼瞎，总有一天，我会知道的。”
夏雨心中惴惴然：显然，爹像是一直在注意观察我的行动，而且，在猜测，在怀疑，往后，父子相处，须得格外小心，眼下要做的则是冰释爹的怀疑，想到这里，他笑了笑问道：“爹，青帮的宗旨是啥？”
夏世雄饶有兴致地盯了儿子一眼：“我记得跟你说过，‘帮丧助婚，济困扶危’嘛！”
“这就对啦！爹，我虽不是青帮，可这八个字我觉得蛮在理，我也是这样去做的！”
“啊哈哈……”夏世雄开心地笑道：“小予，我说不过你，”忽然他的脸又成了钢锭一块，冷峻地说，“可我闯荡江湖一世，啥阴谋诡计，啥邪恶势力都见过，都交过手，如今，人老了，只求落个相安无事的晚年，你万不可给我惹是生非，唉，这一辈子，我见的血太多了，太多了……”
“爸爸，这，我都记住了。”夏雨的嗓音微微颤动。
“小予，你听我的没错，”夏世雄舒了一下筋骨，像是被儿子的至诚所感动，“当然，在南京城里，还有相当一批人知道我夏世雄，只要我活着一天，有的人也还惧我三分；只要你守本分，往后，有人要欺负到你头上，我能不出山？但你一定要言必行，行必果。”
夏雨见父亲动了真情，心中不由得翻腾着敬爱和怜悯错杂交织的感情，父亲是个极其复杂的人，单就处理好父子间的关系，就够自己摆弄的了，遑论整个地下情报战线的斗争？此刻，他的思绪又倏地回到二厅，他感到有一种无形的东西在肩上不断加压，是那般地沉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