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海早上起得很迟。
他睡懒觉很多年了,每天早上不到个八九点,他是绝不起来的。
即便是起来之后,他也不忙着刷牙洗脸,而是睡眼朦胧地瘫在门口的石阶上,垂着头,耷拉的头发直溜溜地遮住了双眼,从那几缕头发之间再渗出屡屡轻烟,在四周漂浮,特别的清晰。他赤着脚,只穿着一条休闲的短裤,****的上身露出了一根根肋骨,一脸怨气,话都不愿意说。
他妈总是在后面的厨房里喊着:“小海,吃早饭!”她会连续喊几遍,但是总是没有回音。她知道自己的儿子正在生起床气。
起床气就是起床之后,在大脑还没有完全清醒的情况下一个人生的闷气。
别人也有生起床气的,可小海不应该啊!又不是自己把他从床上硬拖下来的,自己对于这个宝贝儿子从来都是有求必应的,小海睡觉也是睡到自然醒的,可为什么总是生不相干的气,这可能是个怪癖。
他的怪癖还不少,比如吃早饭,他就很不正常,兴趣来了就吃,没兴趣就不吃。所以王群有时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王群是小海的妈妈,王群是村里小学的民办老师,小海是她唯一的儿子,娘俩相依为命。
可小海好像总是长不大,在王群眼里,他似乎太不懂事了,一点儿都不体谅母亲的艰难。初中毕业在家,什么正事都不干,就是吃了睡,睡过了再吃,中途出去溜达一下,什么时候还沾上了香烟,就知道在小店里赊账,有时自己去结账,有时王群她去结的,前两天他还帮他结过一次,几乎是她三个月的工资。这孩子从来没想过出去找个什么事情做一做,那样的话,多多少少还能挣俩个钱贴补一下家用,再说,孩子都快十九了,眼看着就要花钱啊!到那时自己该怎么办?
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自家就是穷人啊!可小海什么时候才可以当家呢?
王群一想到这些,头就生疼,可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
过一天是一天,真到那天,自己也算对得住这个孩子。
也许,长大了会好点,也许明天会更好!
“我一个女人只能这样,要怪暂前只能怪这个孩子自己不成气候,再怪就怪那个死东西。”她时常自己劝慰自己。
她所指的死东西是小海的爸爸,小海从来不知道自己的爸爸长的是什么模样。
他更不知道自己有两个爸爸。
王小海的爸爸没有死。
王小海的爸爸在外面工作,王小海的爸爸是一个有头有脸的老板,王小海的爸爸在外面还有家庭,有妻子、有孩子,是个女儿。
王小海的爸爸叫李树,是当年的下放知青,王群也是,他们原来都是城里人。
那年,毛主席说过:农村是个好地方,到那里将大有作为!他们便一道来到了这个大有作为的地方。这个地方叫王冲,四面都是水田,村里的男人大多姓王,王群好像来到了本家,很高兴,自己在一个姓王的地方总比到别处好一点。于是,她就住在了王在富家,他叫王在富“叔叔”,叫王有志“大哥”,叫王有霞“妹妹”,在一起处得很好,大家都把她当成自己人。
白天,她在老王家吃,一日三餐,晚上,她就和王有霞睡,一大家人在一起其乐融融。
后来,在关于知青的问题上,很多人咬牙切齿,说受了多少苦,遭了多少不公正的待遇。更有甚者,说女的要回城,就要找大队书记睡觉等等,把所有的脏水泼向农村和这些在农村任职的基层干部。王群似乎是在听天书,这样的事情在她身上没有发生过,在她的同学身上没有发生过,她几乎没有听说过,只是到了后期看知青小说才知道一些。
她只知道,和他一道的男生经常到农民家的菜园里偷菜,还有那几个男生实在馋得不得了,把全村的唯一的一条狗给剥了皮,就在村口那间旧屋里。五六个人想方设法把老狗引进了屋子,用一条蛇皮口袋一下子套住了整条狗,把口袋一扎,五六个人用砖头、用棒、用棒槌和铁锹,三下五除二就把狗整得七窍流血,放开口袋一看,早已没了形状,什么都不是。然后兴冲冲地饱餐一顿,为了一块最好的肉,几个人猜拳猜了半个小时。
村长知道是他们几个干的,但村长对别人说是狗被弄丢了。
男知青有时会对乡里的女孩子想入非非,但是姑娘们都很矜持,不大理会他们。而乡里的男孩子即便对女知青有点想入非非,早被老村长一顿猛臭,也就断了念想。
老村长常说,这些孩子放在我跟面,就是放了一批炸弹在我面前,出了事情可怎么得了,我怎么能对不住人家的父母啊!
当时的王群在王冲待着都不想回家。
王群的家住在县城,她是正儿八经的城里人。
父亲是一个做糖果的,解放后成了县城食品厂里的工人,母亲也是,他们家是双职工家庭,每月吃着商品粮,拿着国家工资,开始骄傲地做着城市居民。可后来家里一下子生了五个孩子,母亲成了光荣母亲,自己和其他几个姐妹却成了多余的孩子。家里五六个人住在三十几个平米的屋里里,站和坐都没有什么地方,家里除了家具的腿就是人腿,偶尔来个人实在没有地方睡觉,就把两张大桌子拼在一起,在上面放一床被单,对付一下。自己的兄弟都十三岁了,还和父母睡一张床。然后就是四个姐妹睡一张床,睡觉的时间全部在争吵中度过,大家都在讨论一个问题,究竟是谁架在了谁的腿上,结论是永远都不知道。
王群在家排行老二,在这个家里感觉很闷。王群报了名,她要到农村去,父母没有反对。老大也出去了,父母是挨个送的,看着其他的人,一把鼻子一把泪的,王群哭不出来,她觉得挺好啊!一是响应毛主席号召,二是自己终于自由了,哭什么啊!她又看了一下自己的母亲,她也没哭。
或许,自己原本是多余的,其他的姐妹可能也是,这一家好像只有自己的唯一的弟弟才是重要的。母亲或许还会感谢这个政策,这样会让她们很风光地走出去而不是主动地把她们赶出去,给家里减轻不少负担。
事实上,王群在农村的时候,父母一次都没有看过她,看她次数最多的是李树。
李树和她原来在一个学校,比她高一级,是她的校友兼学长。不过,在学校里,他们没有说过一句话,在母亲的描述里,每一个男孩子都是小痞子,女孩子是不可以和他们说话的。李树也不是一见到女孩就主动搭讪的人,他在学校里很活跃,自顾自地玩着,成天骑着加重自行车走街串巷,没有认真上过一节课,每天总是想着怎么才可以不花钱就可以钻进电影院。
所以他看过不少电影。而在农村,连电都没有,只有煤油灯,从他们到王冲的第一天起,他们便与现代生活绝缘。
没有电的夜晚是空寂的。老王家也不富裕,再说煤油也是供应的,能节省就节省,所以一旦吃过晚饭,全家人就只有睡觉了,王群也不例外。王有霞大字不识一个,在家里什么事都做,话语不多,一到晚上倒头就睡,几分钟过后不是磨牙就是打呼噜。开始王群很不适应,后来,王有霞有时不在家,她听不到磨牙和打呼噜的声音,她反倒睡不着了。
李树和几个男青年住在大队的仓库里。
白天他们和农民一道插秧割稻,一开始的时候,腰酸背痛。他们觉着很奇怪,都是五大三粗的小伙子,怎么插个秧就能把自己累死,那些七八十岁的老奶奶栽起来却很轻盈,似乎毫不费力。老人告诉他们,这不是急的事情,慢慢地就好了,再说插秧的时候,腰一直都弯着,怎么可能不吃亏,他们自己的腰到晚上也疼,可疼也没有办法啊!你们这些细皮嫩肉的后生就不该干这样的事情,这些事情应该是我们乡下人干的。
李树和他的一帮人突然有点感慨自己命运多舛起来。这叫一个什么样的政策?自己应该在城里,应该到厂里上班,傍晚的时候,应当喊个女朋友到电影院里去看电影。不过老奶奶说的也不是全对,自己也不是什么细皮嫩肉,在城里的时候,他打起架来,毫不含糊,他自己就用瓷缸砸过别人的脑壳,他妈就给人家赔过几次礼,她家的鸡蛋一大半都赔给人家了。
虎落平阳,他所有的力气都耗在秧田里,他想发泄,可还找不到地方,整个王冲村,对他们都很客气,就连他们几个整死了村里唯一的一条狗,大家都知道是他们干的,可就是没有人找他们的麻烦。
到了农闲的时候,那倒是他们最快活的时候,几个人会一道跑到村外的小河里,捉个鱼,摸个虾,回来放在锅灶里烧熟,改善一下伙食,真不错。不过一到这个时候,他们都会提到还有个女的,住在老王家,也想把她喊过来,大家搡着李树过去,李树不干,但架不住起哄,他不去都不行。
大家让他别假正经,村子人都知道了,你瞒不住。那是那天他们一帮人在挑草,男的一百来斤,女的一担也就是三十来斤。王群没挑过,走起路来像个螃蟹,一步一步地向前平移。李树在后面,灵机一动,把自己的手绢摸了出来,垫在王群的肩膀上,王群好受许多,后面的知青一下子叫唤了起来。索性,李树就把扁担接了过来,你不是叫吗?我帮人帮到底了,怎么着,阶级姐妹,多么纯洁的感情啊!王群在后面跟着,脸一下红到了脖子。
王群当然去了,和她的阶级兄弟美美地吃了一顿,大家在一起,气氛很轻松,吃过之后,李树和其他两个人把她安全地送回了老王家。
老王家居然还点着煤油灯!王群有点懊悔,自己应该早点回来。以后他们在一起聚餐的时候,王群回来的都挺早,老王头也不怎么担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