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海想念母亲,其实王群更加想念小海。
小海穿上了饭店里统一的工作服,王群也终于撕掉了民办教师的标签,王群一家似乎迎来了光辉灿烂的明天。
这样的话语,王群太熟悉了,教了那么多年书,她印象最深的一句话就是“一定会有光辉灿烂的明天”,几乎每次开会,每次看报告,结尾都是这句话。对于这句话,她很熟悉,她也深表赞同,没有什么不对的,明天肯定比今天好,后天比明天好,这样日子过得才有奔头,人活着才有希望。
甚至就是为了这个属于明天和未来的希望,王群一直坚定不移地活着,坚定不移地工作着、坚定不移地面对一直惨淡的现实。
在王群这几年看似平淡无奇的经历中,没有人知道她具体经历过什么,承受过多少,背负着多少。
小海的出世似乎开启了一个新的时代,王小海作为老王家唯一的孙子、王有志的遗腹子在老王家得到了应有的恩宠。尽管老王头心里始终有个疙瘩,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疙瘩慢慢地消肿,老头隔三差五开始去看看小海。这小家伙浓眉大眼、虎头虎脑的,长得真可爱,不像别的孩子整天急知道哭,这小家伙见人就笑,两个眼睛睁得像黑豆,看到了老王头,两只脚一个劲地在王群腿上蹦,两只小手不停地挥动。老王头的脚步就离不开了,只能顺势把孩子接过来。王群在一边看得也舒心,老太婆比老头转变就更快了,一天不到王群那儿去两趟心里就不自在。而小海也非常迅速地学会了喊:妈妈、奶奶、爷爷。一家人随着小海的成长而逐渐找到了其乐融融的感觉。
只有王有霞是个例外。她每次回娘家,都不会轻易地上王群家的门,而且面对小海她也显得很冷漠,她固执地以为是因为自己的多嘴催生了一门婚姻,而又由于这门不该发生的婚姻让自己唯一的哥哥撒手人寰,最最不应该的是,现在的老爹老娘还在以一把年纪抚养根本不属于自己的孙子。
这样的事情谁愿意干?她王有霞绝对不会干!
王有志娶王群是自己心甘情愿的,老头和老奶奶喜欢小海也是自己心甘情愿的,这一切,王有霞不是导火索,甚至和王有霞都没有什么关系,可王有霞不这么认为。
所以当小海怯生生地喊出“姑姑”的时候,换来永远只是王有霞从鼻孔里发出的轻轻的一声“哼”,没有多余的爱抚动作。王群在一边心知肚明,她拿王有霞一点办法都没有,虽然,这个小姑子曾经是她最好的姐妹,如今更是亲上加亲。
老王头生病了,病得很重。王群把小海丢给婆婆,叫了一辆车带上了家里仅有的四百块钱来到了县城医院,先要交押金,一次性要交三千块钱,王群央求着先看病,换来的只是医生冰冷的脸,王有霞也从家里赶到了医院,把剩下的钱垫上了。
姑嫂两人坐在医院走廊的椅子上,沉默了十来分钟。王有霞开口了:“嫂子,到了这个时候,钱要拿出来了”,说话时,一脸霜冻。
王群非常诧异,这个小姑子不但对自己有成见,而且还以为她有钱不拿,她哪来的钱?
王有霞说:“别说假话了,哥的钱呢?”王有霞一直以为王有志死后发放的抚恤金全部在王群手里。
王群说:“钱还债用了一部分,还有一部分钱全部给了爸妈。”
王有霞说:“那爹都生病了,他们有钱的话难道现在还不拿出来吗?”
王群说,这只有爹自己知道。姑嫂再次陷入了沉默。
老王头检查结束了,是肺癌晚期,拿到病历时,王群知道,老头没了。
王有霞被父亲喊到了病床前,老王头说:“不管什么病都要看,自己有钱,钱都放到了李前贵家里,是月利钱,一个月二分,总数是两万。欠条在老头房间里的床板下。你回去就找他要。要来了就看病,你嫂子不容易,她没钱,她就那么一点死工资。”
王有霞明白了一个事情,就是王群没有说谎,但又有一个新的疑惑:李前贵会从自己的老父亲哪儿借月利钱?她没有办法相信。
李前贵是村子里最为富有的人,一直在外面做生意。家里盖了三层楼房,还养着一条狼狗,整天都吃肉,屋里电灯电话,富丽堂皇,一般人在外面看着他家的房子都不怎么敢进去,里面单电视就有两个,堂屋一个大的,房间里一个小的,那是专门给李前贵夫妇两人看的。据说他家还有录像机,就是可以在家里放录像,村里的小青年都知道,这老两口经常在家里看录像。有时他家一家人在一起看,看着看着就把房门关了起来,人们说,他们在放黄色录像。
坊间有几个笑话,说的就是李前贵。老头快六十了,可精神挺好,喜欢和别人开玩笑,戏弄人。有一次他正急匆匆地赶路,田里一个妇女正在干活的间隙,用一个锄头的靶子顶住下颏,一看前贵这个样子,好心地问:“出了什么事情啊这么慌啊?”前贵一脸坏笑:“不得了啊,老妹妹哎,我家的那头水牛要生小牛了,没人会接生,他们没办法,现在正用锄头靶子顶着,等着我去接生啊!”那妇女当时没有反应过来,还说:“那你赶紧去啊!”前贵笑嘻嘻地走了。妇女突然明白了,气得连连打骂:“你这个老东西,怎么不死啊!”
改革开放之后,农村的日子稍微好了一点,家里开始有了电视,电视上的节目也越来越丰富,偶尔也会有一两个暴露的镜头,一家人在一起看挺不自然,前贵站起来就走,他老婆说:这老头今儿个怎么正经起来,不好意思了,前贵眼一瞥,说:不是,我得找眼镜,看不清楚啊!等李前贵戴着眼镜认真琢磨电视的美女时,又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感慨:哎,没赶上好时代啊!
李前贵实际上赶上了好时代,就这么个成天一嘴笑话的闲人用了不到几年的时间就发财了。
发财的经过很简单,他的一个侄子在文化大革命之前被推荐到省里的钢铁厂上班,现在做了科长。官不大,权不小,厂里每年需要采购不少工人用的手套,而李前贵就到工人跟前买便宜的报废的手套,在以新手套的价格卖给厂里,厂里在发给工人,工人在卖给前贵,前贵再卖给厂里,前贵通过这么一反复,就赚取了差价,当然利润很高,不过李前贵在几个车间主任跟面也花了不少钱,现在他在这个厂里的路铺的很平坦,钱赚得轻松异常。
回到家的前贵开始拎起了皮包,穿起了皮鞋,穿起了厚实的中山装。人要衣裳马要鞍,这走路腰都直不起来的小老头,经过这么一收拾,还像个那么回事,气派不亚于乡长的。有钱之后开始有了派头,说话慢条斯理,也不喜欢和妇女们在一起闲扯。家里也经常有人吃饭,他就端坐在上方,招呼着各式各样的客人。村里的事情他一般不怎么过问,但是什么村长、书记的却经常和他商量,他也抹不开,发表一些建设性的意见和建议,大家都觉得他见多识广的,很多事情说得都有道理。对他很佩服,不过他心里清楚,许多事情找他,主要的目的不是让他拿主意,而是让他拿钱,村里不是修路就是架桥,没什么难的,要难得话只有掏钱最难,而他只要掏钱的话,事情就好办多了。
不是他比别人格外能干,只是因为他口袋里比别人更加厚实罢了,是他的钱让他更加有面子。所以,一旦他有了钱之后,他就必须口袋里永远有钱,他不敢设想一旦他掏不出一分钱的日子。
不能发生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侄子在钢铁厂里犯了事,就一个小科长,居然在家里查出了几十万。面对一堆雪青色的百元大钞,科长没有作任何的争辩,也没有供出其他人,叹了一口气,拍了以下儿子的肩膀,就进了号子,财产被没收了,房子也被贴上了封条,法院的公章在封条上显得异常鲜艳。前贵丢了一些钱给侄媳妇,就再也没有去省城,他的生意彻底断了。
乡长找到了他,让他能不能领头办个什么厂,政府可以给予一定的倾斜政策。前贵看着一家人只出不进,心里也有点发慌,就答应了。政府的倾斜不过是给他提供了一个原先破旧的厂房,前两年可以不收租钱,前贵觉得也挺好。于是招兵买马,在附近招了两十个小姑娘,办起了球拍厂,专门做羽毛球拍的。女孩的工资不高,李前贵根据外面的经验,给他们发的是计件工资,多劳多得。工人们的干劲很高,一开始势头很好。李前贵也以为自己这次真的能把生意做大做强了,他对别人称他为厂长感觉也挺好。这个厂子只办了半年,第二年就歇业了,原因是断了销路,货物堆得挺高,但是没有人买,据说是质量不过关,没有通过验收。一帮小姑娘就知道多生产就能多挣钱,后期的球拍子质量太差,没法用,别人只能退货。李前贵不这么认为,后来李前贵总是把原因归结在一袋茶叶上。春茶上市的时候,他买了几袋新茶,准备跑跑门子。那天也不凑巧,刚好来了一个干事,要了半斤回去。第二天,乡里的经委开会,经委主任看到新茶,顺便问了一声茶叶是从哪儿来的,干事说是李厂长给的,经委主任当时就不高兴,所以,球拍被退货的时候,经委主任没有帮他斡旋,厂子也就倒了。
李前贵的理论很简单,做生意就是这样,你要是规规矩矩做生意,根本就没有利润可言。球拍存在质量问题,他自己实际上也知道,但他更知道,塞个三千五千给买方的采购员,就不会有问题。这次也一样,经委主任只要肯帮忙,他会度过难关的,但是,他反反复复地求这个主任,还是没有结果,只能回来把工人的工资一发,卷起铺盖回家了。
站在空荡荡的楼房里,李前贵第一次觉得自己也完全地空了,他的全部所有只有这么一个空荡荡的楼房和一个絮絮叨叨的老太婆,女儿早就出嫁了,儿子也在外面铁路上上班,几年才回来一次。
李前贵经常会怀念一无所有的日子,就拿着一把铁锹,悠闲在田地里干活,有事没事扯个闲蛋,逗逗年轻的小妇女。但是就这么几年,田地早已荒芜了,他事实上也不会再下田了。村子里的人见到他也不会和他有多少交往,至少说很少有什么贴心的人,真正的朋友。没准都在背地里在看他的笑话呢?自己一把年纪当时中了邪似的,要做什么厂长经理,自己的老本足够把自己包到死的,可半年不到就只剩下几台破旧的机械了。他倒是问了一下,这些机械真要卖的话只能当废品,只能买个两千块钱,这就是他的全部财产了。
老头还是有一点不服,他开始南下做起了生意。做什么他不和别人说,只是说,去一趟回来肯定是会用麻袋装钱的,那里面有很多教授上课,在专家教授的鼓励下,他中途回来了一趟,借了十多万快钱,基本上把村子里的钱收集的差不多。他给他们的利息是两分,一万块钱一年就是两千四百块,有钱人都把钱给了他,包括王有志的抚恤金。这钱已经借给他三年了,这时老王头生病了,把这笔钱连本带利拿回来该有三万多了,看个病不会有任何问题的。
王有霞从医院回来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来到李前贵家。
自己出嫁已经有好几年了,还真没到李前贵家来过。门口的那个大狼狗早就不在了,据说是送给了别人,原先的三层楼房经过几年的风雨浸蚀,也不再如同往日的气派,不过在这个村子里还是很夺目的。老李头吃过晚饭正坐在院子里的石桌子上抽烟,一见到有霞进来,站起来招呼了一声:“侄女,到叔家有事啊?”
王有霞拿出了借条,说明了情况,李前贵一脸同情,连声叹息,招呼有霞要好好照顾老头,这老头和自己是老年弟兄,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没有享过福啊。有霞不住地点头,可她也着急,心里说:你倒还钱啊?
前贵说:“缺钱看病是吧,这样先拿两千过去”。有霞说,我想把全部的钱拿回去,前贵说不行的,钱全部在生意里,一时也抽不出来。再说,当时用你爹的钱,我不是没钱,我主要是想通过集资这么个形式让大家都能得到点好处啊!我们有合同的,必须是整年整月的,现在说要就要,那是不行的,回去招呼你爹让他好好养病,钱不是问题,安心地等它继续给你生钱吧!有霞一时还真没有什么话说,拿着两千块钱先回到了医院。王群有点担心,老头的钱可能打了水漂,但是老王头眼一翻,说绝对不会有问题的,王群没有去辩解。
王群清楚,这个李前贵前几年办厂基本上就把手上的老本搭得差不多了,后来成天说在南方做生意,却不见产品,加上他吹嘘的模式,王群估计十有八九,是在参与传销,现在传销已被定性为非法,他的生意能好吗?老头的钱能回来吗?
王群的担心是非常有道理的,此外,王群还比一般人更清楚李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