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家只剩下王群这孤儿寡母了。
有霞彻底原谅了嫂子,有时会过来看看,姐俩的关系似乎回到了从前,但王群知道,那只是表象,有些事情、有些情感是永远回不去的。
有霞早就把李前贵的借条交给了嫂子,她也希望嫂子的日子能好过一点。
王群和有霞商量,想把老屋卖了,反正自己和小海还有你大哥留下的三间房子,那个老屋也没人住,时间长了就更不能住人了,不如变成俩钱,把债给还了。王有霞没有什么意见,这是老王家的东西,你自己拿主意。
三间老屋卖了四千块钱,卖给的是有志大爷家的老五,也算是便宜不出外,刚好把安国和长水每人的两千块钱还了。老人留下的很多天田地,王群舍不得丢,自己有做不来,就租了几亩给别人,自己留了一个水田和一片麻地,自己勉强还能对付。
日子在平淡无奇中流淌,王群带着小海每天上着班,上班前还到自己的田地里转一下,有时会带一个劳动工具,往田埂上一丢,下班的时候再忙活一阵,小海有时先回家做作业,有时也会帮妈妈一会儿,有时看到小海在干活,二四、小秃子、三犟子会一道上,大家在田里忙得也挺欢。
王群侍弄着庄稼,看到庄稼每年从幼苗到成熟,再看看孩子,她相信,孩子会和庄稼一样,也会越来越成熟的。而一看到这帮孩子的成长,她就会有难得的高兴。尽管她清楚,他们的长大是以自己的老去为代价的,可她真不稀罕自己的年轻,有时她甚至会非常向往自己的老去,因为她知道一旦自己老了,孩子们就大了,自己好像就不需要这般操心了。
村里断断续续地发生着各式各样的变化,除了李前贵家,又盖起了不少楼房,村子中间还修了一条水泥路,有几户还买了拖拉机,还没有进村子,就能听到突突的响声。村子的女孩子开始外出务工,男孩子也纷纷出去做手艺。春节的时候,村子的录音机都震翻了天,电视机也越换越大,先富起来的人家都开始买彩电了。
唯一不怎么变化的恐怕只有王群家。也在变,只不过是房子变得越来越旧,人越变越老,现在的王老师再也找不到当初的那样的美丽,她穿插在村里四五十岁的妇女中间,已经看不出一点异样了。在小海的坚持下,王群也添置了唯一的一样电器,她买了一个十四寸的黑白电视机,娘俩每天晚上守着电视打发着漫长的时间。
还有一处没有什么变化,那就是学校。学校里到处都是蛛网攀爬在各个教室的屋脊上,墙上的土坯不时地往地上掉。地上坑坑洼洼,地一扫,就能扫出很多沙土。这个学校和王老师的家一样快变成王冲村的古董了。学校后面,陈燕的父亲还戳在那儿,不过坟头上早已枯草丛生了,坟前的一棵柏树长势很好,一阵风吹过,会发出飒飒的响声,提示着主人和这个学校里有着怎样的渊源。
王群不愿意看这棵柏树,她不愿意从这棵柏树中回忆起过去的一些什么。小海倒和王群提起过,也要在爷爷的坟头上栽一棵和这个一模一样的柏树,相信一定比这棵树长得更好。王群同意了。
王群有时会担心,小海长大后会不会知道这棵树与自己的渊源。王群还经常很矛盾,小海长大后,自己应该不应该告诉他真实的身世。她不知道自己到时应该怎么办?好在小海还没有长大!
再说,这里面还有一个很不确定的因素,那就是李树,自己对李树已经是一点牵挂都没有了,她是王有志百分百的妻子,王有志死了,自己仍然是。可小海也是李树百分百的儿子啊!
她有时会想知道李树的状况。
李树的情况不太好,刚刚走出徐柱安排的酒店,他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
街上真好!这里可不是自家的小县城,自己骑着各自行车不到半个小时就能把县城绕一圈,可这儿到处是街道,一眼看不到头,在自己的小县城,只有三两个商店和工厂,可这儿感觉好像到处是商店,各式的汽车在宽广的公路上行驶,自己一不留神之间,就能有个汽车从身边穿过,自己的小县城,也就上班和下班时才会迎来了自行车的高峰期,而这儿似乎永远都川流不歇地经过着自行车。和自己的小县城相比,这儿才是城市,那儿充其量只能是个集镇。
可就在那个很熟悉的集镇里他那儿都熟,到了这儿,他连下一步往哪儿走都不知道。他不是一个爱闹腾的人,他只希望自己在小县城里找个班上上,拿着固定的工资,悠闲地过着日子。可现状不允许,他不是下海,他是走投无路,他只能靠自己了。
他要放下所有的架子,他要对付自己的一日三餐。其实他错了,现在的他根本没有或者说没有资格谈论架子,架子属于徐柱他们的。他必须要为自己找一份能够糊口的差事。大街上到处都贴着招工启事,有招收服务员的、有招收业务经理的,还有招收厨师的,服务员人家只要小女孩,业务经理人家要求有大专学历,厨师人家要有专业的厨师证书,他什么都不符合。他找了个便宜的旅馆住下了,白天就在街上晃悠,晚上就在找报纸右下角的招工启事,公用电话都让他打爆了,居然没有他能适合的一样事情。
最后,他停在了一个工地上,他的工作是做小工,就是专门运砖和水泥的。大工是三十块钱一天,小工是二十,吃饭在工地上,睡觉和其他工人在临时搭建的工棚里,几十个泥水瓦匠和小工在地上打通铺,他自己连个被单都没带,只能喝别人挤在一个被筒里。
做工的都是男人,年龄大小不等,主要是成年的男人,来自各地的农村,也有十六七岁的小孩,虽然嘴角上露出了绒毛,但是真是要搬水泥还是很吃力。有时李树就帮他们一把,小孩的工钱和他是一样的,李树也不计较,这比在街上游荡的感觉好多了,所以工作起来特别卖力,几天下来,大家在一起处得也挺好,相互之间话语也多了起来。
那些人的经历很简单,都是在农村,家里田地不多,一个女人在家就能搞定田里抠不出人民币,没有办法,只能在外面做个泥水瓦匠,过年时回去一趟,把钱往家里一扔,势子贼正。日子也好过许多,那几个小孩不过是初中毕业在家里没事做,就出来充人数,也是挣钱的。原本就是农村人,做这些活也是轻车熟路,不觉得累,唯一牵挂的是家里的老婆孩子,都是嘴里说想孩子,心里也顺便想着老婆。李树有感觉,和他睡一个被筒里的铁子在夜里,一双手就在他身上乱摸,把他吓了一跳,等他把铁子推醒之后,铁子的脸红得像发了四十度的高烧。
李树能理解,因为李树虽然是单身,但是他有过和女人的经验,他的孩子都满地跑了,可他不能告诉他们自己已经结婚了,因为事实上,他并没有结婚。他不能告诉他们的东西还有很多,他不能说自己当过老师,哪个老师会到这儿做这个?他也不能告诉他们自己刚刚刑满释放,别人会问他犯的是什么事情,他又该怎样回答?他还不能说自己是城里人,哪个城里人会跑到这儿来做这个?他没有答案,他也找不出一个最为合理的解释,他只能笑笑说大家差不多,一样一样的,家里没钱,娶不到媳妇,就是来挣点钱回去盖房子讨老婆的,大家就信了,已婚男人开始传授相关的经验了。
和别的工人不一样的是,李树在干完活之后,不怎么在那儿扯闲蛋,他喜欢在街上转悠。现在有一个事情能帮他解决温饱问题,他就可以研究怎样奔小康了,这样的活他肯定不能做一辈子。也是天太过炎热的原因,他看到了满大街的太阳镜。男男女女出门时都架着一个太阳镜,不但时髦,估计还能挡不少阳光,他在地摊上拿起一个一试,果不其然,一问价钱要一百多块,他自然放回去了,摊主看到他想要,问他要多少钱,李树支支吾吾地说顶多二十块,他的本意是拒绝购买,谁知老板异常地爽快,“二十就二十,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李树没有办法,就用这二十块钱买了一个太阳镜,戴在脸上,感觉还真不错。
回到工棚里,大家向看到了大熊猫,哎呀!人是衣裳马是鞍,李树这么一弄咋都不像做小工的。多少钱买的?李树如实回答,大家争先恐后的说,明天我也要买,不就二十吗?真不多,说到做到!第二天,一个工棚里呼啦啦一下子出现了不少戴墨镜的,不像周润发,那也得像吕良伟!
有的还舍不得,把它折好,放在自己的箱子里,带回家显摆。摊主一看到李树帮他卖了这么多墨镜,心里挺高兴,话就多了起来。加上这个摊子就在工地的附近,李树晚饭一吃过,就到这儿溜达,一来二去两人就熟了。李树对这里面的行情也就知道了一些,摊主告诉他,这东西进价便宜,卖得时候价钱挺高,做这个生意利润很大,不过在这个地方利益不大,得到偏远的地方才行,那儿的人不知道深浅,好糊弄,这里面的赚头就更大了。自己原来就是这个眼镜厂里的工人,厂里效益不好,发不出工资,就用这东西对付,没想到比发工资好多了,现在让他回去上班自己都不愿意。自己还是想出去,没准过两年自己就能混成百万富翁,可又有点舍不得,自己正矛盾着呢?
一语提醒梦中人。李树开始蕴量着自己的新出路,在拿到了半年的工资之后,他全部交给了摊主,摊主帮他全部倒腾了眼镜,有男女各式各样的,自己背了满满的一口袋就踏上了回家的火车。临走时,他回到了工棚,和大家抱了抱拳,还特别对铁子说,下次来我一定带被单,铁子相当难过。
李树把一大包眼镜往地上一放时,老两口诧异了好久,这出去了一年,什么没弄到,就弄了这么一堆黑眼镜,李树没有和他们解释,只说了一句:你们就瞧好吧!第二天,他就找了个小板凳,把眼镜一排排地放在铺过蛇皮口袋的地上在街边叫卖,价钱从两百到五十不等。工商所不同意,他就把东西搁家里买,在街边的电线杆上贴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欲购高级变色镜由此前进,工商所的人堵都堵不住。一个月不到,李树的变色镜销售一空,他也在一个月之内变成了万元户,不过这个时候人们已经不怎么提万元户了,人们关心的是五位数还是六位数了。
李树幸福地穿梭在温州和自己的县城之间,去的时候还不时地请铁子他们吃顿饭,铁子和其他几个人也开始动摇起来,他们也想找个什么生意做做,做工太苦了,而且和李树相比,挣的钱实在是太少了,李树当然一个劲地鼓励他们。
一年下来,李树要开店。现在国家的政策松了,时时刻刻鼓励别人做生意,老头平时不管事,这次断然否决,开店不行,必须先结婚,三十岁的人没有个老婆像什么样子,再说,我在临死之前还是要抱孙子的,你要是不听老子的话,老子就趁你睡觉的时候把那些破镜片全部打碎,李树屈服了。
问题是和谁结婚啊?老头说,这事不要你操心,我师兄弟有一个丫头就在水泥厂里发水泥,是国家正式工人,那丫头长得敦实,屁股大,一看就能生儿子,是他爹主动找的我,这几十年的交情说什么都不能丢。
李树一个劲地摇头,老头说你要是再摇头,我就把你头拧过来,你他妈一个劳改犯人家不嫌弃你,你还不愿意人家,不就挣俩钱吗?在家里就想当太爷,门都没有!
一句“劳改犯”把李树刚刚恢复的心里又抹上了一层盐,李树快把这点忘记了。李树的头垂了半天,眼睛里充满了血丝,好久才挤出了一个词语“行”。李树本来想再次回去找找安国和长水,再征求一下王群的意见,他还是想让一家人团圆。多好的事啊!他觉得现在机会基本成熟了,和他在一起过日子,应该没有什么委屈可言的,可老头一个劳改犯把他点醒了,他决不能让自己的儿子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一个强奸犯。
水泥厂的发货员叫倪新雅,今年二十四岁,比李树小七岁,长得胖乎乎的,脸上就像一个活脱脱的苹果,走起路来两只脚始终向外叉开,估计是平足导致的。小姑娘听父亲说,李树会挣钱,很有钱,人长得也不耐,跟他过日子没有罪受。新雅就偷偷地看了几下,父亲还真没骗自己。自己也不走运,小时候的照片就在家搁着,多可爱的一个小女孩啊!可越长越胖,走路都有点喘气,现在又不是唐朝,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人们相信瘦子,自己虽然有着水一样的皮肤,愣被别人说成是水桶,成了老大难。谈恋爱时,都是男方吹自己的,自己一点面子都没有,现在能找这么个又有钱,又有相貌的男的还真不容易。听说李树的名声不好,好像当时犯的是强奸罪,可他要不是有这么一出,也轮不到自己啊!再说不就强奸罪吗?那也是没结婚的缘故,结了婚之后还强奸个屁!
爱情这个东西有时就挺奇妙,一下子能够融化很多错误,倪新雅居然原谅了李树那个根本不存在的错误,开始以为那是全世界男人都会犯的错误,重点是以后对得住自己,不再重犯就行了。滋润在爱情里的新雅觉得李树就是最完美的人,尽管全世界只有她一个人相信。李树也算对得住她,找了县城里最好的轿车,在最好的饭店里请客,所有用的东西都是捡最好的置办,单帮她照一组照片就花去了两千多,这是她所有的小姐妹都不敢奢望的。
李树也觉得很有趣。在结婚之前,他是非常不情愿的,完全是因为年龄而结婚,因为父亲而结婚,也是因为有人能看上自己而结婚,他更愿意在自己洗白之后,再理直气壮地把那娘儿俩接到自己的身边。可婚结过以后,他居然很适应,也不觉得这个胖丫头有什么不好,自己生活起居稳定了许多,早饭有人烧,洗澡水有人放,袜子有人洗,睡觉时也不闲着,他觉得一切挺好。好到有时他都会在心里建起了一堵墙,把几年前的故事排斥在外,觉得那件事情可能是幻觉,可能不够真实。但他又提醒自己,那是真实存在的事情,良心不容许自己忘记王冲,不容许自己忘记王冲里的孤儿寡母。不过,提醒归提醒,在很长时间的日子里,他并没有回王冲,一趟都没有。
老李头了却了一桩心事,成天捧着茶杯又开始从街头走向街尾,时不时地瞥一下媳妇的肚子,他还剩下一件事没做,就是等待这个没有出世的孙子,当然孙女也行,这样家才完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