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正原来很简单,王群和安国以及长水只是填了一张表,上面把自己的工作履历都填好了,交到了教育局,到了第二个月上头的红头文件下来了。王群仔细地把文件拿在手里攥得铁紧,一遍一遍地念着,直到连其中的每一个标点符号都知道在什么地方,才肯罢手。
就是这张纸,让她从民办老师变成了公办老师。要知道,每天跨过村里泥泞的小路进学校,人家喝她招呼,她总说去学校,从来不说自己去上班,因为她总觉得上班是有正式工作的人的专利。也就是这张纸,让她的工资从此可以涨一倍,自己的收入会比以前翻翻,能让她这个母亲为儿子做得更多。还是这张纸,她就可以拿到退休工资,可以享受到公费医疗。
面对着这张纸,她终于泪眼婆娑,大颗的泪珠浸湿了薄薄的文件,她抬起头,分明看见墙上的王有志正朝她微笑。
二十年,二十年换来了今天的一张红纸,二十年的等待让自己成了国家正式工作人员。
虽然,她还可能有 一个到两个二十年,但是这个二十年是唯一的。她拿起了电话,打给小海,打给王芳、王霞、王刚,而他们也都替他高兴,还说要一定要到她家吃饭 ,王群说那一定要等小海回来团聚。
王冲里响起了几阵鞭炮声,当然是安国的、长水的。亲戚朋友都来祝贺,安国他们不让,可人家说,现在大学生都不分配,没有工作,你们都成了国家的人,这是多大的事情,不放鞭炮可不行。安国想想也对,于是先是安国、再到长水,至于王群,她家不容易,就不热闹了。王群说,那不行,我也请大家吃饭,大家觉得也是啊,这家都冷清了几十年了,也该热闹一下。
王群家被安排在最后,取决于小海什么时候回来。安国他们就断断续续地开始了,村子的几个头面上的人是穆桂英挂帅场场都在,另外跟着后面就是学校里的那个代课老师。小姑娘叫胡春玲,是长水的侄女儿,高中刚毕业,没事干,读了那么多年书要是出去打工的话,家人觉得挺可惜,长水说就到学校里代课吧,也许以后还会转为公办老师,至少还有可能找个好婆家。
春玲今年刚好二十岁,是另外三个人的学生,在学校里拿两百块钱一个月,小孩们都喊她小胡老师。
小胡老师知道王校长和胡老师他们要请客,一早就到他们家帮忙了,小丫头手脚勤快,还很干净,长得也是白白净净的。大家都挺喜欢她,安国还戏言,以后不如嫁给小海算了,王群连忙制止,不能拿人家大姑娘说笑,不过有时心里还真动过一两下,又觉得小海有点配不上他,自己家里穷,小海也没有读过多少书,人家大人未必会同意的。再说姑娘比小海大一点,她自己也不太习惯,小海的事情还是以后再说吧!
村长和乡里的几个领导坐在王校长家的正上方。王校长家摆了六桌,村里的主要劳动力几乎都到场了,安国的女人跑前跑后,不亦乐乎。听着别人的祝福,女人也心花怒放,老王还曾对她说过,只要转正了,一定要帮她买个金戒指的,还要骑着自行车带着她到城里好好地转一圈。转不转无所谓,买不买金戒指也无所谓,最主要的是和村里的女人散扯时,自己说话的声音就自然地大了起来,她男人现在不仅仅是校长了,还是国家老师,自己还会因为她而变成国家户口的。大家喝酒就像喝水一样,酒瓶散放在地上,到处都是,老王更是每个桌子都要敬酒的,每到一桌,都会说,喜酒不醉人,今天要不是喝倒一批的话,绝对不能出门的。
小胡系起了围裙,挨桌子上菜,村长和乡里的几个领导还对她说:小胡啊,不要急啊,下一个可能就到你了,小胡听着也会高兴。村长的脸喝得像猪肝,手指着安国说:你老王说话不算话,那是你说,转正的时候杀一头猪的,今天就这么对付就行了,安国连忙解释说。这次不算,下次再来,其他人也打圆场,就这比一头猪可要丰盛多了,村长一想再一算,觉得也对,就继续喝了起来。
酒席还是散了,老村长是喝高了,坐在那儿不肯走,话也许多还说不大清楚,安国使劲听,大概听明白了意思。一层意思是说安国他们不容易,一熬就是二十多年,终于守得云开见月,这是他们该得的,当初没有他们这几个人,村里的娃到那儿上学,他们是功臣。安国忙说:还不是老村长的功劳,是村长盖的学校,使村长推荐他们当的民办老师,要感谢还是要感谢老村长的,老村长没有推辞。村长的第二层意思大概是人要本分,前贵就不本分,就一双儿女,都过得好好的,偏偏要去做什么生意,现在是有家都不能回,还祸害了村里人,不值得啊!今天他要是在的,就他那一张嘴,喝酒的气氛都得好许多。前贵在家的时候,是经常请自己吃吃喝喝的,人还是不错的,就是走错了路,这人啦!就那么两步,路可不能走偏了。
老村长还替一个人可惜,燕子!安国一惊,燕子指的是陈燕。这丫头也三十多了,出了事情之后,一点消息都没有,爹妈死了都没回来,现在不知道咋样了,这丫头要是还在干的话,也应该转正了。都是那个李树把她给毁了,自己当时怎么就没管住李树呢?这人看起来眉清目秀的,当时怎么就动了邪念,害人害己啊!害人害己啊!喊着喊着,老村长居然头伏在桌子上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一桌子的口水。
安国算了一下,如果陈燕继续在王冲小学教书而且不间断的话,只是工龄比他们短一点,转正的条件是完全符合的,村长没有说错。可那件事还是个公案,李树说没有的事情,可的确是陈燕告发的,当时怎么连取证都不做,这是一个很简单的事情啊!那时的人怎么那么傻啊!
村长无意中带出了陈燕,安国也一下子陷入了十几年前的回忆,又回忆不出什么。眨了眨眼,继续忙活去了。
那件事压了陈燕十几年,是陈燕心理永远的一块伤痛,她不能戴着这个伤痛留在王冲一天,她已经没有想过在回到王冲了。
她对不住的没有别人,只是李树,为了那一刻的懦弱,她伤害了李树,也伤害了自己。
把李树送进监狱的那天起,她觉得自己就是一个杀人凶手,她尝试着去监狱去看望李老师,向他赔罪,向他磕头。可她不敢想象她和李老师见面的情景,再说父亲也不让她出门一步,事发的那几天,她的所有活动空间不过是自己的小房间。
按说她还是要上班的,可她还能当老师吗?尽管别人不会因为自己的受伤而拒绝她教书,可她不敢想象自己怎么面对学生,面对安国、长水、还有王群。不能面对的还有李老师的办公桌以及李老师的房间。那间房,她曾经充满了向往,自己有事没事就想往里面跑,看到李老师,听李老师说话,她还无数次提出要帮李老师洗衣服,可李老师拒绝了,也真奇怪,李老师一个男人家的,衣服居然洗得非常干净,都不怎么像一个男的洗的。
她几乎是崇拜李老师,但她也感觉到,李老师和王老师可能有点情况,人们也都说这两人般配,自己要是表白迟的话,她的李老师就会被别人抢走了。所以,那天晚上,她其实想去表白的,结果却变成了那个样子。也怪自己的顽固父亲,不能逼人家,更不能害人家啊!不知道老头当时到底是怎么想的。
老头的想法其实很简单,老头以为李树肯定会就范的,老头没想到遇到了这样的结果,你不同意,我是绝对不会让你有好果子吃的,你把我女儿的名声弄坏了,我就让你蹲大狱。直到闭眼的那一刻,老头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但是,现在那个房间只有一把冰冷的铁锁,听说里面的东西都没有收拾,李老师家里的人也没有到学校帮他收拾,以后可能要归结为破烂了。她刚准备走出家门,父亲一声大吼:“还上个什么班,就在家呆着!”陈燕就再也没有跨进王冲小学的大门了。
也真是有意思,出事还没有几天,就有媒婆到她家提亲。男方是镇上的一个瘸子,开着理发店,生意还不错。媒婆跑到她家把各男方说得天花乱坠,即便是瘸子都是他的优点,好像不是瘸子就不能理发似的,瘸子才是人,正常人都不是。
老陈头知道,自己的女儿出了事情,就跌份了,搁以前他能把这个碎牙的老媒婆扔到大门外,人家是看到了虎落平原啊!想借这个当口说一门好亲,老陈头竟然没有拒绝,甚至和媒婆讨论嫁娶的时间,然后就告诉了陈燕一声,叫陈燕想开一点。陈燕“哇”地一声就哭出来了,那个瘸子自己知道,自己就在镇上上的初中,见过那个瘸子,长得一副瘦骨嶙峋的样子,走路像跳舞,还成天吹着一个口哨,遇到女的做头发,那双手总是不安分,父亲居然让自己嫁给他,还真是头脑有病啊!
父亲流着老泪对她说:“燕子啊,将就将就吧!反正家里还有点钱儿什么的,你出嫁的时候,我一定把你弄得风风光光的,我和你娘老了以后,这家里的什么东西都归你,不要再犟了,爹知道你的心思,可现在木已成舟了,那么做不就是想完成你的心愿吗?谁知道那个****的不吃这套啊,你就死了这份心吧!”
陈燕说:“就是不嫁人也不会嫁给瘸子,你姑娘不是残花败柳,是你害的李老师!”说完,“啪”地一声把房门摔得严严实实。这次父亲动都没动,没有敲门进去劝她,只是坐在堂屋里抽闷烟。
陈燕走了,凌晨鸡叫的时候,不声不响地走了。她给家里人丢下一张字条,写上一句话,她宁愿死在外面也不愿这样不死不活地呆在王冲这个鬼地方。她觉得一个活人不会连一张嘴都糊不起来,再说,她还教过半年的书啊!
家里再也没有了这个人。她没有写信,更不知道后来家里还装了电话,大哥还买了手机,联系都很方便的。一家人时常看着电话手机发愣,他们想找回燕子,他们想让他回家。可他们不知道电话往哪儿打。有一年过年的时候,一家人在一起吃团圆饭,老陈头坐在上方,只喝了一杯酒,突然像发疯似的,一下子把桌子掀翻了,嘴里还念叨着:“吃!吃!吃个屁!什么妈的团圆饭,”老太婆知道老头想女儿了,在边上不住地流泪。儿子和媳妇也不敢说什么,一餐年夜饭不欢而散。过完了年,老陈头就死了,没有任何征兆,就埋在了学校后面,坟头对准了学校,老头可以天天看到李树的房间。
第二年,陈燕的母亲也死了,癌症晚期,医生检查之后,只招呼了陈燕的哥哥陈建国一句话:“有什么好吃的就给她弄点吃的吧!”建国知道这就是等于给她宣判了死刑,于是就把母亲背回了家,好好地尽了半年的孝心。母亲临走的时候,并不痛苦,只是说了一句:“这个狠心的死丫头!怎么就不回家啊?会不会不在了啦?”
建国有时也会和妻子嘀咕,自己的这个妹妹还在不在世上,多半恐怕不在了,否则不会连个音讯都没有,现在连父母死,都不再身边,这也不对啊!
陈燕回来应该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陈燕回来的时间已经是九十年代末期了。踏上王冲的陈燕早已是一个快有四十的中年妇女啦!看起来很时髦,开着一个轿车,穿着一件红色的风衣,为她开门的是一个二十几岁的漂亮小伙。小伙子还帮她提着大包小包,里面全部是给老人和小孩准备的礼物。
全村都炸开了锅,老人们都说,燕子回来了,小孩们则一脸狐疑:谁是燕子啊?
王群掐指一算,这陈燕是八一年进的学校,那年十九岁,今年应该接近四十岁了,她在外面整整呆了将近二十年,一个二十来年不知道音信的人会是怎样熬过来的,一个二十来年都不愿意告诉家里人的女人该有着怎样的毅力!这丫头,太有深功了,这可不是一个简单的女人啦!
当陈燕踏进这片梦魂萦绕的土地时,她几乎是泪流满面。这儿还是那么熟悉的土路,只不过进村的那一小截路修成了水泥路,自己的车子可以直接开进村子,但是也只能到达村口。四周的水塘依旧,却不似往日那般清澈,大片的浮萍覆盖着水塘的表面,只有中间很小的一片能看出这是个水塘。村里的楼房多了起来,记得自己出门时全村只有李前贵一家在外面做手套生意,先发财了,盖了全村唯一的一家楼房,听说还是全乡唯一的一家三层楼房,其余的全部是七零八落的矮小的平房。说是平房,实际上只是外面的一层是红砖,里面的全是土坯,属于那种雨夹雪的平房,自家在这个村子还算不错,父亲力气大、脾气也大,做起事来也是毫不含糊的,因为相对的富裕,自己有幸还读完了初中,这在王冲是很不容易的,其余的人家好像始终都是勒紧着裤带在过日子。现在看情形,应该比以前好许多,自己在外面折腾这么多年,每个地方的日子过得都比以前好,客观地说,自己的家乡也会变化的,她想到了变化,可她没有想到会是怎样的变化,只有亲自看才知道,才能把遐想变成实景。
现在,她全部看到了,很亲切,很真实,不是怕别人笑话的话,她非常想趴在地上,好好地亲亲脚下的土地。但是,显然,她不可能有这样的举动,她不是衣锦还乡的人,她也不是全村引以为荣的人,她甚至还不知道现在的村子里的人能不能顺利地接纳她,她的父母还有她的 哥哥会使用怎样的面孔接待她。或许,他们会以为自己早死了,他们还好吗?
她怀着极其忐忑的心理轻轻地踏上了进村的土路,迎面看到了几个小孩,都是以极度好奇的神情看着她,显然,小孩不认识她。她一眼就看到了学校,还是窝在村子中间,四周的梧桐树长得很高很高,在远处几乎只能看见树冠而见不到砖瓦了,那里面是什么样子呢?她真想在第一时间去看看学校,但是,她还是应该先回家。
老屋还在,里面应该住着父母。她轻轻地敲门,许久没有回应,她站在门口左不是,右也不是,只有反反复复地敲着。一会儿,身后来了一个人,中年男子,剃着一个平头,脸上堆满了胡须,不过眼神是她最熟悉的,那是她哥哥陈建国。她有很多年没有叫过哥哥了,建国当然也有好多年没有叫过燕子了,他们的见面竟然变得非常的腼腆。愣了半晌,建国说,这个老屋已经不住人了,哥的房子在后面,原来老屋后面的两层楼房就是哥哥家的房子,需要从老屋的侧面绕过去。
陈燕让小夏把包拿好,跟在自己后面,绕过老屋的侧面,来到了建国家。
走的时候,哥哥刚结婚,就在老屋里结婚的。现在已经盖上了楼房,楼房上下都是三间,楼梯就在客厅内。里面的陈设还可以,一张老式的八仙桌经过油漆变得异常的鲜红光滑,上方的中堂画也是崭新的,地上还铺起了地板砖,非常得干净。楼上是哥嫂的房间,堂屋的边上是侄子和侄女的房间,真不错。嫂子回来了,热情地招呼着陈燕,烧水泡茶递给陈燕和小夏,侄子和侄女也放学回家了,这两个小东西,在学校就知道村口停着一辆小轿车就是到他们家的,于是忙不迭地往回赶,回家一看,听妈妈说这就是自己的姑姑,连忙叫姑姑。陈燕也连忙拿出好吃的东西分发给这姐弟俩。
哥哥反复说着一句话:“燕子啊!这么多年,你都上哪儿去啦!就不能回一趟家?”陈燕没有正面回答建国,只是反过来问:爹妈哪儿去啦?建国眼一睁:“还能哪儿去了!”陈燕不明白,建国说我带你进老屋。老屋的门被打开了,一股霉气直接钻入陈燕的鼻孔,这个地方应该好久没有住人了,陈燕往老屋的上方一瞅,看到了两张并列的黑白照片之后,突然明白了。泪水一下子充满着自己的眼球,手里的大包小包掉到了地上,里面各式各样的补品散落一地,真是应了书上的那句话“子欲养而亲不在”,此刻,她的心情沮丧到了极点。
建国说:“也别哭了,已经是十来年的事情了,爹妈是前后去的,相差还不到一年,都没有受过多少罪,就埋在学校边上,我把俩人葬在了一起,抽空去看看吧!”
建国还是想知道陈燕这么多年的状况,陈燕轻轻的摇了摇头,不怎么好,到处跑,就没安顿过,现在好容易找到了一个还算固定的工作,工资也不错,自己也干了三四年,看样子能稳定下来,这才抽空回来看一下。那个车不是自己的,是老板让驾驶员送她回乡的,小夏就是店里的驾驶员,自己在店里也就是一个普通的员工,好在那个老板还算不错,现在也就安心上班了,没什么其他想法,自己也累了。
“结婚了吗?”嫂子比较着急,连忙问。建国连忙批评嫂子:“傻啊你,这都多大了,怎么还没有结婚,你应该问咱妹夫是干什么的。”陈燕回答道婚是结了,接着又散了,也没丢什么儿女,现在还是一个人。建国说:“这不行!”陈燕说:“什么行不行,怎么着都行,哥啊!我怎么看你越来越像爹了”,一句话把建国掖了回去,建国就没再说什么。
晚上,陈燕想回老屋睡,最好还是自己的房间,哥嫂不让,那里面已经不能住人了,你就和你侄女睡,小夏也委屈一下,就和你侄子睡,实在不习惯,就重新支两张床,反正家里场子大,被絮也多,没什么问题的。陈燕说,那就算了,我们在县城里开了宾馆,反正有车,晚上就回去,明天再来!建国扭不过来,也就同意了。
当晚,建国窝在床上,怎么睡都睡不着,当然,睡不着的还有他的亲妹妹——陈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