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燕依然没有能获取到李树的情况,虽然她应该有很多渠道。比如,她应该可以从王群老师那儿知道李树的情况,可她没有问,她也可以从安国和长水那儿知道一点信息,可她也没有问,她以为别人可能会告诉她,可别人好像怕伤害了她,总是刻意回避这个话题。几天的时间,他没有办法从那几个曾经的同事里打听到李树的任何消息。她很着急。
建国倒是可以无话不说的,可建国只是说,李树应该做了七年牢,后期从来都没有回过,再后来,自然都不知道。
陈燕要回去了,虽然对于这个生她养她的地方,她难以割舍,可是,她也能隐隐地感觉到,她已经不是这里的人,这儿早已和她隔了好几层说不清道不明的障碍。从建国家出来的时候,只能是步走,她缓慢地走着,留念地张望着,还是熟悉的水塘,熟悉的牛屋,熟悉的树木,熟悉的虫鸣鸟叫和炊烟袅袅。
建国一家三口在后面跟着,建国劝她多呆几天,乡里要是呆不惯的话,就到这个县城里来,最好还能带个妹婿回来,老大不小了,在农村没准都可以做奶奶了,总是一个人也不是办法。陈燕敷衍着,心思却压根都不在这儿。
小夏这次表现不错,跟在自己后面中规中矩,手脚也勤快,回去得和老姜说一说,让他做个什么部门负责人,反正用人的时候用谁都是用,为什么不用这些手脚勤快、任劳任怨的贴心人呢?
老姜是她们的头头,是公司的老总。说起来吓人,其实也就是一个规模不大的小老板,有三个店面,卖一点家用电器,每个店面里有三两个人,其中一个人负责,小夏主要是帮他跑跑业务,遇到老姜不想开车的时候,小夏就又成了老姜的司机。从表面上看,小夏应该属于老姜的心腹,可老姜给人的感觉好象总是在做事的时候就会想到小夏,而一旦有什么好处就把小夏搁到一边去了,反过来,这个陈燕在老姜那儿连个分店的负责都不是,老姜却对她尤其地好,甚至那几个同事还在背地里说过他俩的闲话。不过也不太对头,人家老姜和陈燕年龄相仿,老婆小他们六七岁,长得比陈燕好看许多,按说老姜是不会打陈燕的主意的。可这次,陈燕要回家,老姜准了假,还破例让小夏全程陪同。他对小夏说让陈燕回家的时候,也该风光风光,几十年没有回家的女人,一定要有个面子,自己有这个条件,那就应该满足陈燕的面子,陈燕是个好强的女人,好强的女人最爱面子。
当初,是老姜收留了陈燕。
在陈燕觉得自己没有办法继续呆在王冲村的时候,她还犹豫,不知道下一步的路该怎么走,可当老陈头几乎要答应那个瘸子的时候,她发现不走是实在不行了。于是,就像许多国外小说中写得那样,她离家出走。
“离家出走”是一个多么有魅力的字眼!可直到离家之后,才知道其实那是无路可走的情况下的一种出走。走的话又不能走得太近,那样就没有意思了,也不会有效果的,让家人找回来的话就等于白忙活了,面子上还没有光,让人看笑话,又不能太远,太远的话,心里发飘,像悬在空中,不知道脚还能不能落地。
离家出走还有几种情况,有的是一开始的时候心胸万丈,感觉到外面遍地黄金,出走不过是到外面取一点功名成就而已;还有一种就是一团漆黑,不知道会面对什么,迎来什么,只能是误打误撞,心始终是虚的,陈燕就是后一种情形。
八十年代初期,各种政策才刚刚生动,不过城市对流动的人口还是极其排斥的,一个没有当地户口的人想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找一份工作简直是天方夜谭。陈燕带着自己仅有的几百块工资站在城市中央的时候,脚上像绑了一个大石头,不知道下一步走哪儿,面对所有的陌生人,她总是非常吃力地才能挤出一句话“同志……”换来一双双怀疑的眼神和毫无意义的回答。虽说口袋里的钱还很充足,住个便宜的旅店,不干活都能对付三两个月,可不能坐吃山空啊!像她这样的,只能在街上瞎转悠,看有没有那个地方可以招收什么临时工,毕竟,有很多事情是国家正式工人们所不愿意做的。
还不错,在第三个礼拜的时候,她跑到了无线电二厂找到了一个搬运家电的活,和一般男女拉板车。这些人也都是没有正式工作的,有的是厂里的家属工,也有的是一些工人的农村亲戚,找点钱补贴家用的。当然钱挣得很少,而且还很吃亏,他们平时就把板车停在工厂的边上,事情来得时候,就过去拉,按趟数给钱,虽然不多,糊一张嘴还是可以的,不过,住旅馆肯定是不行的,就租了一个小房子,六七个平方,里面能放一张小床和煤炉,陈燕的生活就算稳定下来。
其余人以异样的眼光审视着陈燕,这么个年轻的女孩子怎么一个人只身跑到城里来,没有问题都是有问题,大家也不好问。不过时间一长,都觉得这个女孩子挺好的,长得也不耐,还识字,相互之间话就多了起来,也就有人尝试着问她的情况,陈燕的答复是,自己父母死了,自己和哥嫂在一起不习惯,嫂子喜欢拿她说事,三天两头催她嫁人,自己跑出来完全就是为家里减轻负担。
这是一个很奇异的现象,遇到什么特别的情况不好解释的时候,很多人的托词都是父母双亡,也只有拿父母出来担当了,要不,我们的父母很多时候都会耳热的。
无线电二厂里有很多职工,当然有很多小青年。小姜就是厂里的工人,那时还在学徒,每天骑车回从陈燕的小屋边经过,时不时地会吹两下口哨。陈燕和他混熟了,当小姜还有更为具体的想法时,他母亲一巴掌就把他打醒了。他们绝对不同意自己的儿子和这么个来路不明的女人来往,城里的姑娘多了去了,怎么也轮不到这么个乡下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姑娘——况且,是不是姑娘还很难说,有哪个大姑娘一个人在城里就这么飘着。小姜也觉得父母说得对,虽然依然保持着对陈燕的好感,但是,进一步发展的想法烟消云散。
小夏的一声“陈大姐,下车了!”一下子把陈燕从漫无边际的思维中拉了出来。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离开王冲好长的一截路了,莫名地笑了一下,觉得不管这中间有多少委屈,反正这十几年也就一下子过来了,过日子、过日子,只要是过过来就行了,什么小姜、小王的,不去想了,先到宾馆,再好好睡一觉,明天就可以回到店里。
也该着她睡不好觉,洗完澡打开电视之后,她被一个广告弄懵了,为这个广告,她一夜无眠。
这是一个电视剧的前奏,电视剧都是别人花钱播的,别人花钱的目的就是在电视剧中间给自己的产品做广告,那些什么董事长、总经理的就可以在当中露一下脸。就是在电视剧的中间,她朦朦胧胧地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_——李树,她揉了一下眼睛,果然,就在宾馆的电视上,就在这个地方台,声音配合字幕,“永明眼镜店总经理李树先生率领全体职工,预祝大家身体健康、万事如意,特别奉上电视连续剧……”,电视屏幕的中间是一个中年男人穿着西装、打着领带端坐在老板桌前,下方是地址及联系电话,陈燕一眼就看出,那个体型标准的男人就是李树,一点不错,就是他!
他就在这个城市,他还在做总经理,这就意味着他现在混得相当不错,这个总经理不能说明别的,只能说明他现在已经拥有一个眼镜店了,现在还应该春风得意,开始在电视上抛头露脸了。
怎么办?自己回来的目的就是回来找他,见上一面,不管会遭到怎样的待遇,她都得见他一面,了却一桩心愿。现在,他就在附近,是不是见他,他会见自己吗?那倒不要紧,见面之前他也不知道是自己?见面后他会骂自己吗?那是肯定的了,自己该怎么办?要不约他出来见个面,请他吃顿饭,可他会来吗?这个已经在电视上开始吆喝的男人,现在是不是随随便便地就能见到?
陈燕在床上翻滚着,心乱如麻,始终下不了决心。
她甚至有点懊悔开电视了,就像她起初进村时急促地想知道李树的消息,可发现人们都几乎完全忘记了李树时,她竟莫名地轻松起来,都是太久的事情了,要是都忘记了才好呢?
不行!绝对要见上一面,是自己尤其是自己的父亲害了李树,自己对不住李树,一个好人不能无缘无故地白坐了七年牢,尤其那是一个自己尊敬乃至喜欢的人,逃避不是办法,在外飘了这么多年,自己就只剩下良心了,良心不能再丢啊!
可明天看来不是最好的时机,下一次再来。其实也就是相邻的两个县城,坐个车子一个小时罢了。下一次自己一个人来,自己单独来面对这件事,最好让自己能从这件事中解脱出来。
陈燕记住了永明眼镜店的联系电话,储存在自己的手机里,第二天一早不声不响地回到了老姜的店里。
老姜一看陈燕回来了,挺高兴,看得出她还不是很高兴,就连忙问:要不要给她接风?陈燕没有拒绝。就在附近的咖啡店里,俩人面对面地坐着,外面停的是陈燕坐了将近一个星期的轿车。两人都是没有回家啊,先到这儿来的,老姜还要编个假话糊弄一下老婆,陈燕连这个手续都可以减省了。
陈燕不时地用个小勺搅拌着咖啡,老姜也就寒暄着,说家里怎样之类的话,陈燕有口无心地答着。老姜经常请她喝东西,她也很习惯这种氛围,现在的男人时不时还想来个什么情调。记得老姜还是小姜的时候,酒量大得惊人,现在倒是点酒不沾了,还开始讲究什么保养。不过不管怎么弄,老姜是老姜,小姜是小姜。
小姜当时对陈燕的确是很有好感的,他经常骑着自行车能看到工厂的大门边有一个青涩的女孩子,话语不多,总是用一张报纸铺在地上,静静地坐着,双手搭在膝盖上,直到有人喊她干活时,她才起身挪步,不声不响地加入到劳动的队伍当中,即便是小姜主动去搭讪,她也显得非常地被动。凭心而论,在这么个大厂里,年轻人扎堆,无论是穿着打扮,乃至长相,陈燕都不出众,可小姜就是喜欢留意她,尤其喜欢盯着看她垂头的样子,乃至于他非常想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在想什么,可是他永远都不知道,直到现在。
小姜没有对陈燕作无谓的表白,没有结果的表白一点意义都是没有的。生活从来都是波澜不惊的,小姜娶了老婆,比他小六岁,长得挺好看,小姜的父亲是副厂长,母亲是厂医院的医生。这样的家庭找个好看的媳妇是极其容易的,找好了之后,小姜觉得也行。陈燕也嫁了一个人,是厂里的一个正式工人,离过婚,年龄也大陈燕十来岁,没有孩子,结婚之后,陈燕发现这男的有病,生不了孩子,娶她回家就是当一个摆设,从不作践她,俩人始终很客气。陈燕倒落得清闲,还跟着后面解决了户口,工作也安排了,在工厂的食堂里上班,板车扔掉了,房租也省去了,日子过得也还行,陈燕最大的乐趣变成了保管自己和丈夫的工资,每月的钱用信封装好,然后送到信用社,这感觉其实也很美妙。
厂子倒闭了,工人下岗了,小姜就在厂子边上做起了小买卖。副厂长告诉他,自己经常跑业务,路子很宽,就帮助小姜联系了进货渠道,卖起了家用电器,成了小老板。陈燕的男人死了,丢下了一些钱和三四十平米的宿舍。陈燕没了工作,又开始自己养活自己,自己就到外面折腾了一圈,直到把口袋里的钱折腾得精光才悻悻地回到了家。在没有任何办法的情况下,就又嫁了一个人,人是小姜介绍的,是小姜的一个哥们。结过婚之后,那哥们忽然发现陈燕还是个黄花闺女,就把她贴在心口疼她,陈燕也体会到了女人和女孩子的不同,和自己当时憧憬的也完全的不一样,她自己也算是过上了一阵还算幸福的时光。但问题还是出在了小姜身上,小姜跑得勤,口号是:“你们俩,一个是我哥们、一个是我姐们,在一起太好了,”就从来不把自己当外人。开始还行,可慢慢地,那哥们开始怀疑小姜和陈燕之间有什么不正常,最后莫名其妙地和陈燕离婚了。陈燕一句话都没有解释,小姜知情后很尴尬,看着陈燕再次一无所有,小姜说,你到我店里来上班吧,工资你定,最好能帮我管一个分店,陈燕说别人拿多少我就拿多少,另外绝不帮你做什么分店经理,小姜没有强求。
老姜对陈燕有一种依赖,陈燕也习惯这种依赖。就像现在,老姜请陈燕吃饭、喝咖啡,老姜自己很享受,陈燕也觉得很习惯,很少拒绝。不过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他们仅此而已。
老姜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老姜在外面跑得时候,总是喜欢在外面寻个花问个柳的,他老婆好像也不怎么闲着,成天把脸上涂得如同僵尸一般,总是喜欢到一个固定的室内游泳池去游泳,回来时也都很兴奋,老姜从不插言。陈燕自然也不是什么淑女,除了在老姜的店里上班之外,闲得时候,别人喊个唱歌、跳舞的,她的积极性也挺高。不过,他俩在一起倒真是纯洁无瑕了,也是很耐人寻味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