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燕第二天就来到了父母的坟前。
四周的树木已经把中间的坟墓遮盖得差不多了,不仔细看的话,几乎看不出这儿还是一个坟头。坟茔的前方留着一块空地,建国说,那时每年上坟是把前面的草割掉的,要不连个磕头的地方都没有。陈燕长跪不起,建国在边上沉默着,只是默默地抽烟,陈燕想哭却哭不出声音。小夏帮她把苹果、香蕉有次序的摆放好,陈燕跪在地上,不时地用树棍挑着燃烧的草纸,希望火把草纸及冥币最大面积地烧掉,让父母在地下把她的孝心全部接受下去。
学校里的老师和学生都知道了后面在上坟。下课的时候,不少孩子好奇地站在操场上看着这个衣着绚丽的中年女人。安国、长水、王群也都知道了陈燕的回家,春玲虽说也和陈燕是一个村子里的人,陈燕出走的时候,春玲才出世不久,自然不认识陈燕,而且这么多年来,村子里谈论陈燕的情况很少很少,春玲几乎不知道这么个村子里还有这样一号人,所以也表现得得相当好奇。
长水和安国嘀咕,这个燕子会不会到学校来?安国说,怎么可能不来?这也避不开啊!她能和这个地方一点感情都没有?长水说,有感情?不是吧!李树都把她那样了,这可是她伤心的地方啊!安国说,李树没有,你不相信李树吗?李树说没有就是没有,长水说,也是!李树可不是能说谎的人啊!要真没有的话,李树还不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王群接话,李树当然没有!三人都陷入了沉默,把个春玲在一边听得似懂非懂,只是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这个外面回来的光鲜的女人和这个学校,以及这个学校里的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陈燕上完坟招呼建国和小夏先回家,自己到了学校门口总该进去看看,建国没吱声。
陈燕站在了学校办公室的门口,王群的眼睛好象被一道强光刺激了一下,迎面的燕子一身黄色的风衣,一双高跟皮鞋把原本略微发胖的身材衬托着异常高挑,不胖不瘦,皮肤雪白,一头蓬松的卷发自然地分布在头的两侧,脸上画了淡妆,眉线清晰,睫毛忽闪忽闪的,眼睛乌黑雪亮,脸上一条皱纹都看不出,从这张脸上根本看不出也是四十岁的人,和村里的小姑娘站在一起是一点都不输的,而要使和自己站在一块的话,明显的是两代人,王群倒有点想入非非了,想什么自己不知道,只是在一刹那,分了神。
陈燕一眼就看到了办公室里坐的几个人,人少了一半,只有四个,其中三个人应该是安国、长水和王群,另一个小姑娘是谁自己当然不知道,可能是后来的吧!空荡荡的办公室里只放着四张办公桌,桌上的油漆早已掉的差不多了,桌面上都开了长长的口子,桌上胡乱地堆放着各式各样的作业,办公室的地上坑坑洼洼,一点都不平坦,靠墙放着以前会议室里淘汰下来的几张长椅,不过上面也堆积着废弃的报纸和教材。三个老同事模样变化不大,但是明显地老了许多,安国坐在最后,穿着旧式的棉袄,脖子上系着一条灰黄色的围巾,手里拿着一支红笔正在批改作业;长水则依然带着那顶老式的帽子,两手拢在袖筒里,不停地跺脚;王群和那个小丫头坐在对面,脸上已经能够清晰地数出皱纹的条数,身上依然是那件自己最为熟悉的发白的列宁装,头发蓬蓬松松的,唯一能与自己印象能对得起来的只有那双依然明亮的眼睛,虽不像当初那样乌黑清澈,到底还是能唤起过去的一些回忆。
时间真是个十恶不赦的坏蛋,这个就是当初那个美丽的女老师,让全村男人都仰视的女老师,现在如果在大街上遇到她,她只能把她和拾破烂的农村老太太联系在一起,她绝对没有办法把眼前的这个女人和一名老师联系在一起,更不会把眼前的这个女人和已经转正两年的公办老师联系在一起。就她的见闻,现在的城里,老师的地位高得不得了,请吃饭都排队,来之前,老板让她去请老板公子的老师吃饭,她软磨硬泡了半天,都没有结果,老师也让她磨得不耐烦了,就对她说,这样吧!我俩一道,你就站在那棵樟树后面,你数数,请我吃饭的人要是少于一个排,我就请你,做家长的不要搞歪门邪道,一句话把个陈燕没有噎死。
人家那才叫老师啊!老师并不要别人请客吃饭,老师要的是自己的尊严和别人的尊重。这些,这几位老同事似乎都没有,转正转变的只是他们的工资和待遇,没有办法转变他们的其他方面。可能他们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一个时尚女人的突然降临把几个人搞得有点不知所措,空气甚至都凝固了有个几秒钟。还是安国反应过来了,站起来招呼着陈燕:“燕子啊!回来了,赶紧坐一下”,说完之后,忽然发现,其实办公室里并没有富余的座位,又喊了一个外面的学生,赶紧在班上搬来了一张板凳,陈燕勉强做了下来。其余的两个人也搭了腔,表示着各自欢迎的姿态。
班上没有老师不行,春玲上班了,招呼着三个班级,陈燕也就顺便做到了春玲的椅子上,对面是认真批改作业的王群。
相互的谈话居然相当尴尬,大家不知道说什么,安国等三人不愿提及学校,生怕言多必失,把以前的事情带了出来,可他们的联接点又只有学校,陈燕也是,只有掏一些闲话说说,无非是各自的家庭和孩子的情况,昨晚她从建国那儿知道了王群的情况,所以面对王群只是提小海,而不敢提及其他,王群也是表情木然地应着。
安国作为学校负责人说:“燕子十几年才回的家,今天就在学校里吃顿饭”。让春玲回家先烧饭。陈燕连忙拒绝,说如果大家赏脸的话,我来请大家吃顿饭,就到镇上的饭店,反正有车子也方便,安国和长水相互看了一下,那就晚上吧?
小夏做了两趟把学校里的四个老师全部接到了镇上,陈燕没有多请一个人,包括建国都没请,就是带小夏一起六个人。一桌子上好的酒菜,比招待乡长的档次都高许多,桌子坐的很宽松,大家吃起来也很舒展。陈燕端起酒杯,说了许多客套话,然后反复地劝酒。自己一点都不少,王群这次也没有保守,小海一直在外面,自己就是孤家寡人一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再说除了喝酒之外,自己一时半会还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喝酒倒是打发时间的最好方法。
终于,都有酒意了,安国也觉得自己该回去了,陈燕也要回城住宾馆。她让小夏先把四个人送回去,王群说就不要送了,自己可以走回去,陈燕说那绝对不行,王老师要使嫌挤得话,小夏就做两趟。王群没有坚持,小夏先把安国、长水和春玲送了回去。
看着陈燕身边没有了其他人,王群忽然很严肃地问陈燕,“燕子,那年,李老师到底有没有碰你!你必须说实话,这关乎一个人的名声,这个名声比性命都重要,我只想听你亲自说出来,我是女人,和我说,我敢保证绝不对别人挤出半个字。”停了好长时间,陈燕摇了摇头,艰难地说了两个字“没有!”,吐字异常清楚,王群听完之后,跌坐在饭店的椅子上,一句话都没有说,李树真没有说谎啊!
陈燕等着王群的批评和建议。这么多年来,她总是希望在一个合适的机会把这件事说出来,然后再遭受一顿狠批,这样,她的心里可能会好受许多,面对什么样的情形,她都曾反反复复地设想过。但是,王群居然一句话都没有说,这倒是没有想到的。
可能因为,王群并不是李树本人,所以,反应不会太激烈。
她哪里知道,王群受到的伤害其实丝毫不亚于李树,王群几乎也是当事人。
小夏第二趟送的是王群一个人。车子在水泥路上疾驰的时候,王群的心理也如同波涛翻滚,她的脑海里始终填充着一个画面,那是在监狱的窗口,那是一张憔悴的脸,那张脸虽然轮廓依然非常清晰,但是,再也不似往日的精神抖擞,眼神里既能看到倔强,但是更多的是失望,甚至是绝望,王群知道,那是李树。李树可算倒了血霉,怎么能摊上这样的事情呢?这叫不白之冤,有口都难辨。为此,他会付出多少啊?坐了几年牢?有没有出来?能不能找到事情?现在是什么样子呢?王群第一次非常强烈地想知道李树的状况。
这个善良的女人偏偏在此时没有想到自己,其实如果不是那样,她就会和李树举案齐眉,带着小海就在王冲过着与世无争的日子,小海也完完全全地生活在一个完整的家里,可能还在上学,没准已经考上了大学,现在,他们俩早已一道转正了。这是最低的状况,实际上可能还会好点,比如,李树会带她回城,李树会考走,成为干部……但是,这只是假想,自己反反复复地撕着日历,自己反反复复地丈量过从家里到学校的路程,她所有的时间都在等待明天以及下一个明天和明天的明天,唯独很少想象过优美的田园,安宁的日子,她从来没有把这些东西和自己联系在一起。
几十年的苦难已经让她习惯了苦难,让她甚至都觉得自己就应该属于饱饮苦难的人,如果这时候,让她完全地浸泡在幸福里,她都会反应不过来。
陈燕的出现,向一颗飞来的石子撞击了她如水的心灵,也让她第一次想到了一个命题:假如不是这样会是怎样,她也第一次强烈地想知道李树的状况。
那个人现在究竟怎样,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