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十是个双日子，小海要回北京了。
这个春节一过，他刚好二十岁了。这个二十岁的春节他过得一点意思都没有，他感觉很无聊。
现在三犟子跑车子，到了春节的时候就算是春运，人很多，票价比平时也高，那小子恨不得连天带夜的跑，只是春节休息一天。孙颖也不在乎别人说什么了，就住在三犟子的家里，早上三四点就一道上车，晚上跑到深夜，口袋是越装越鼓，按照三犟子的妈说：这丫头，现在用皮鞭都是赶不走的。小秃子家的小店也是，在春节前那么几天，人也很多，反倒是二四家的棋牌室相对闲一点，年前人很少，年后人要多一点。真是个人有个人的情况，现在想把这四个朋友要聚在一起是很不容易的。唯独聚在一起的是春节那天，四个人窝在一起，想好好玩玩，可没一会儿，孙颖就把三犟子拖回家，说要到孙颖家吃饭，不去不行，对于未来的老丈人，三犟子是不能拒绝的，小海等人只能散伙。
小海有点失落，这个三犟子，小时候是犟出了名。怎么现在遇到这么个孙颖像个孙子，这还没有结婚啊，这要是结了婚，还不得死啊？小秃子就不存在这样的问题，翠枝在什么时候都给他们面子。
自己以后不知道会怎样，估计像孙颖这样，他肯定是受不了。
不过，如果是春玲子的话，就是自己受点约束，那也值，可不知道以后到底会发生什么。
春节自然还可以走亲访友的，他的亲戚也不少，母亲也建议他到姑姑家去一下，然后再到舅舅家走一趟，可他推辞了。姑姑家不远，不去都能想象出她家是个什么情况，会用怎样的态度来面对他。他一直搞不清楚的是从小到大，姑姑一直都不怎么喜欢他，虽然也很客气，可他能感觉到其中的一丝冷漠。自己兴冲冲地去只换来一张冷漠的脸，所以即便是姑姑家，小海也不愿意去。
舅舅家是可以去的，可那个在自己心目中曾经叱咤风云的舅舅，这几年好像有点衰。先是下岗，然后是外婆的离去，那个在他记忆中热热闹闹的一大家子现在就剩舅舅一家三口了，舅妈脸上像给刀把肉给削去了，见谁都没好笑脸，包括他，他也不喜欢那样的场景，所以，妈妈建议他去，他实际上不想去，而且，他也知道，妈妈其实也不想去。
王刚这几年过得的确不怎么好。上班没几年，厂子倒闭，自己就又下岗了，发了一个下岗证，可他就是不知道怎样用活这个下岗证，有的用它开饭店、做生意，能省不少税钱。可他觉得自己干什么都不太合适，开始只能依然穿着碎花小褂，戴着圆形的小墨镜，街头巷尾地蹿，可自己也觉得不是个事情，年龄好像不太符合。
更不能让他安生的是母亲，成天跟着他后面絮叨，又是要找工作，有时要找女朋友！全是废话，有工作谁不做啊！有女孩谁不要啊！这不是没有机会吗？有机会的话，还能轮到老太婆絮叨？
后来，有了一些眉目，到了一个乡镇的水利站里去看水。虽说工资不高，可还是事业单位，以后有劳保的，就这个岗位，还是四姐夫托门子得来的，自己也就去上班了，一周回来两次。
两年过后，婚姻问题也有了眉目，女方和自家隔了一个巷子，从小一道长大的，很熟悉，母亲和人家试探了一下，居然有戏，自己也就愿意和她处，处出了感情，就娶她吧！可人家要房子，不能和母亲三个人住那么个旧房子里，要求并不高，可自己哪来的钱买房啊？房子没买，婚也就结不成。
终于，等到了拆迁，母亲在外面借了几万块钱帖进去，终于弄到了一个六十平米的商品房，可以结婚了。王刚正在水利站里憧憬着自己的婚礼时，四姐哭着打来了一个电话，说“妈死了”，回去一看，七十多岁的母亲，笔直地躺在旧屋的中间，脸上盖上了一张草纸，穿着一套崭新的老衣，看来母亲是有准备的。王刚拿开草纸，母亲的脸惨白，表情却很自然，脖子上也没有什么印记，母亲是上吊自杀的。王刚跪在母亲的前面，狠劲地抽自己的嘴巴！头使劲地砸向母亲睡的床板，大姐说：“你也别太难过，妈这是没有了什么牵挂，想爸了！”，王刚说：“胡扯，就是我们把她给逼死的啊！不认账不行！”二姐没有说一句话，只是拍拍王刚的肩膀，等他哭得差不多，才把他扶起来，王刚敬重二姐，二姐在农村，受的苦最多，二姐说什么，他一般都不会拒绝的。
小海当时还在上初中。站在外婆家，看着人来人往，听着就惊天动地的哭喊，他却无法能够挤出多少悲伤。这个睡在客厅里一动不动的老人应该是自己的亲人，可自己却感觉异常的陌生，大概只来过几次，和她说过的话加在一起不超过十句，现在让他憋出多少泪水显然不够现实。
外婆去世之后，母亲去的次数就更少了，大概是舅舅和舅妈结婚的时候去了一趟。在齐鸣的鞭炮声中，舅舅偏要把外婆的遗像放在新房子的中间，舅妈不同意，舅舅难得发了一次火，“不行这婚就不结了，不结婚我憋不死！”一下子把那个穿着婚纱的舅妈吓傻了，也就没有坚持，所以至今，一到舅舅家，迎面就是外婆那张严肃的脸，都有点瘆人。所以有时候，母亲劝自己过去看一看，自己真是不愿意。他不太适应舅舅家的空气，很多习惯也不一样，比如，他喜欢抽烟，舅舅也知道，可一包好烟，舅舅能等半天才递给他一支，而他自己却是不愿意拿的，反过来，自己不停地给舅舅递烟，舅舅从不拒绝，舅舅并非烟瘾不大，而是连抽烟可能都是记数字的，面对这样的情形，小海当然非常不自然。他最习惯的是和二四他们不分你我的气势，有时连钱都是可以一起共用的，小海的逻辑是你不给我面子我就不给你脸子，不管他是什么人。当然，这话只能放在心里，不可以告诉母亲的，但他隐隐觉得母亲也应该有这样的心思。
最小的小姨给自己的印象算是好的，小时候，她就来过。小姨很漂亮，一点都不嫌弃农村人，话也很多，见到小海时，让小海感觉很亲热，像个亲戚的样子。可小姨后来嫁人了，就不怎么到王冲来，所以接触的就更少了。以前姨妈家的孩子们和自己在一起玩得时候没有什么芥蒂，可长大之后，他们的话语就很少了，见面时也就笑一笑，没话时找话说是很痛苦的，所以不见面是最好的。
思来想去，小海决定一家都不去，还是走人最利索。于是趁着天还没有完全亮，就背着一个包出门了。这次他没有让妈妈送，三犟子的面包车从自家门口过，一步都不需要走，直接就可以到城里，然后花两天的时间就可以到自己上班的地方了。张向阳应该先走了，原先说好一道走的，可那小子现在在家里是呆不住就先走了。
张向阳现在不想干厨师了。
厨师工资是不错，可是太吃亏，尤其是夏天，里面能热死人，不光膀子都不行，最最讨厌的是外面催着上菜的声音始终不停，自己简直就是一个高速旋转的陀螺。还有一个就是整天摆弄各式各样的菜，搞得自己觉得什么菜都是一样的东西。现在，有时它自己都不知道什么东西好吃，什么东西不好吃。
因为是厨师，所以他的世界里始终都是油烟，他最烦这个。
可他只有出去，在家他一事无成，种田他不会，做手艺他也不会，他只能在外面漂着。其实，退一步想，就他这个厨师还算吃香的，比种田好不知多少倍，比做手艺工资也高不少。所以，别人一问她的父母，她妈都非常骄傲地说：我儿子那是在大饭店里当厨师，不是一般人能进去的。
可是总干厨师也不是一个法子，没有什么前途。大城市什么都金贵，就他妈老板不金贵，什么时候混个老板当当才是最风光的，不是大老板不要紧，就是一个小老板也不错！可自己还真不知道从哪儿可以下手，才有可能混成一个小老板，今年自己先去，把那个熟人凑在一起，大家合计合计，没准就能探个什么新路子。
小海到的时候没有见到三毛，一问才知道三毛不干了，走了。小海很惊讶，一问原因，才知道三毛和几个人在合伙做生意，这小子心不小，可作为铁哥们，怎么说也应该告诉自己一下吧！这个死三毛！没有了三毛，自己一时还不太适应。
打了一个电话，才知道三毛其实离酒店也不是很远，就在郊区的农村，坐个车两个小时能走个来回，自己刚刚才熟悉环境，比较忙，小海可以过去看看。小海了抽空看一下，原来，三毛和几个外地人在一起在郊区盖房子，听那个领头的人说，这个地方很快就能发展到，那时，大量的农民工涌入，我们就给别人提供住房，租钱比别人低，那就等着数钱吧，小海一问：准备盖多少间，张向阳说：一百来间，半年成功！小海一面佩服张向阳的魄力，另外也惊讶于他的实力，这小子这几年看来还真挣了不少钱，要不然，哪来的本钱？
张向阳像个成功人士似的，对小海说：“你那事也不是长久之计，都是初来乍到没办法，先对付一下，熟悉之后就要想别的方法，你说说看，有哪个纯爷们整天站在那儿吆喝先生晚上好、女士晚上好的，再说，好个屁！好不好关我屁事，回去之后，也别干了！”
小海说，：“不干那个，我干啥？和你一样做生意，我也没本钱啊！再说哪个生意没风险，真要是赔了，我拿什么往里面塞？”
小海回到店里之后，想了许多。自己这事既不体面，又没有什么收入，搞得自己回家之后都不好意思和别人说，是该换个事情做一做。可三毛的事情自己是绝不敢干的，那几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人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谁知道啊！再说，如果折本了自己是架不住的。我还是先挣俩钱，再找个地方学个厨师，先把自己的工资涨一涨，回家的时候也用不着和别人说谎。
注意已定，小海就按计划实施了。他依然认真地吆喝着，有空的时候，就到郊区去看一下三毛，三毛这生意还没有做成，架势已经出来了，几乎每次看他的时候，他都坐在饭店里，喝着好酒，抽着好烟，还请了办公室主任，那女的像个妖精似的在眼前颠来颠去，小海看着就烦，可三毛似乎越看越舒服。小海后来索性就去得少了，日子过得挺平静，小海只自顾自地惦记口袋的钱是不是足数，他在等待足数的那一天，那样，他就可以走他的第二步了。
也有一点担心，作为朋友，他不希望三毛出事。无论是经济上的还是所谓生活上的，三毛都是一个容易出事的人。
三毛的性格好，热情大方，特别肯帮忙，所以朋友有一大堆。三毛还敢爱敢恨，逮谁爱谁，上初中之后就没有消停过，在班上给女同学写情书让老师狠狠地批过一顿，初中毕业之后，一到晚上就四处乱窜，口袋里没个屁，花起钱来却眼都不眨，也该着他，二十不到就把婚给结了，第二年就生个姑娘。可这个时候，他又好像不怎么念家了，呼啦一下子跑到外面学厨师，跑饭店，钱是挣到了，可女儿却认不得老爹了。
小海有时为他担心，你说别人一年回来一趟，怎么说也要在家耗几天，可他倒好，打了几天麻将，先走了，这不像是个好征兆。反正要是换作自己，以后尽量一家人始终在一起。
自己也是瞎操心，管得着吗？管得了吗？都是成年人，谁的事谁做，谁的罪谁受，没有三毛，自己还在王冲里瞎晃悠呢！
三个月过后，小海正式和经理谈了一下，自己想到培训班里学个厨师。经理说，那是你自己的事情，不过，这就算辞职了，你看着办！小海说那是肯定的，见小海一点顾虑都没有，经理随后笑了，那你先去吧！回来的时候，还到这儿来看看，我没要缺少人手的话，我们还用你！小海笑着点点头。
经理人不错，他这一招小海早知道，先吓唬一下，如果没有效果的话，就会说好话的，所以小海准备得还算充分。退一步说，自己真要把厨师学会的话，还真不在乎这一个月一千来块钱。不过有个地方作为后盾也不错，小海连声说着谢谢就卷起铺盖走了。
小海不是见钱如命的人，他不能接受的是大家一样的胳膊一样的腿，为什么差距那么大，他就是因为这个不甘心，自己可以不是最多的，但没有理由是最少的。
母亲以前也是，和别的老师做一样的事情，甚至还多一点，可发工资的时候比别人少许多，现在就是转了个正，就没有了差别，实在是无法理解的事情，要是自己，这份窝囊会把自己憋死。母亲也理解，打电话告诉她的时候，她一点都没有反对，只是招呼他注意自己的身体，看来还是很支持自己的。
王群当然支持小海，这个从小让自己从不安生的小海，就出去了半年，这变化多大啊！能挣钱，想上进，还知道体贴自己，关心自己，想到这些，她高兴都来不及啊！现在这日子比以前也好许多了，工资长了一番，加上小海自己挣点，过两年在盖一幢两层小楼房，凭小海的长相，春玲应该不会有意见的。
春玲在学校里呆得很习惯，这丫头明知道现在根本不可能转正，还不愿意走，有人家提亲她还总是拒绝，不就是给自己的儿子机会吗？
王群现在的精神状态好了许多，她现在走路比以前都快许多，这个苦命的女人始终憧憬着属于儿子的美好明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