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海走的时候,送行的只有王群一个人。
不是那哥几个不仗义,小海为了赶汽车,必须要起早,那哥几个还在梦乡呢!
天上的月亮和星星交相呼应,月亮已经滑落到了天边,东方有一块已经渐渐发白了。这可能是王小海起的最早的一次。也因此唯一的一次欣赏到家乡的凌晨。
四面的良田包裹着整个王冲,目之所及,一片雾气,忽隐忽现,像个中世纪的城堡。虽然只有几幢精致的平房,但恰到好处地点缀着整个村庄。王冲住得很挤,房屋的搭建也很整齐,像是规划过的,家家户户门前屋后都栽着各式各样的树木,绿色始终掩盖着整个村庄,村庄的四周都是水塘,波澜不惊,却异常的清澈。王小海大口吮吸了一下漂浮在周边的空气,真甜!
他忽然之间对这个村庄很有点留念,但是,他不能让母亲感觉到这点。在出门的一刹那,他有点自责,自己应该更好一点,让母亲省点心,丢下母亲一个人在家里,是自己做儿子的不孝。母亲真的已经感觉到有点老了,虽然刚过四十,但是头上早已已经有了大片的白发,走路时脚力都不是很大,像是在往前慢慢地挪动。
母亲是城市人,可城里的外公外婆几乎从来就没有看过他,自己和母亲是去过几回,可感觉很生疏,也能感觉到他们对母亲的冷漠,自己的爷爷奶奶也不待见他们娘俩,自己叫他们时,他们回答的都特别生硬,他没有享受到所有孩子能在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身上享受到的同样的快乐。母亲还是老师,可母亲只是一个民办老师,一个月下来,不够二四三五天开棋牌室的收入,母亲的衣着打扮和任何一个农村女人没有任何区别,那一件四粒纽扣的上衣洗得发白,据说那叫列宁装,应该是“文化大革命”时候的产物,母亲还一直穿在身上,她几乎没有其他的衣服。
可她对自己很好,自己小时候混账无比,可母亲都非常有耐心地教育他,很少动家伙。自己的同伴们,谁做了坏事回家那都是皮开肉绽,惟独自己没有。这是母亲的好啊!直到现在,自己弄得像个少年犯,抽烟喝酒打麻将,母亲心里着急,但还是反反复复地劝说他,对他没有放弃,还节衣缩食给自己买了一个手机,自己却很不争气,有时和她拧着干,她越不让,他就偏干,这是干什么呢?这是谁啊!这是自己的亲妈啊!受了一辈子的罪的亲妈啊!在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身上得不到任何亲情与欢乐的亲妈啊!
独立让人懂事,离别让人珍惜。
小海想到了这些,鼻子一酸,眼圈里打转,他用手狠命地抹了一下脸,还偏了一下头,故意不让母亲知道。
王群跟在小海后面,一直送到车站,小海很娴熟地将装行李的蛇皮口袋往车顶上一扔,自己找个靠近窗户的座位坐下了,头总是看着窗外,直到母亲的身影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凌晨的雾气当中。直到母亲的身影最终消失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嘴上的香烟灰已经烧得很长很长了,他一缓神,一堆烟灰全部抖落到自己的裤子上,他连忙把烟灰抖到了车厢里。
王群送走了小海,心里彻底地空了。
回到家时,天还没有亮,王群坐在堂屋的方凳子上,茫然若失。
堂屋的上方墙上挂着王有志永远年轻的照片,自己都老了,这个有志还是这么年轻,王群不禁苦笑了一声。
自己最对不住的人就是王有志。自己一进门就让他因为自己而戴绿帽子,真正的是心知肚明,他居然一点都不嫌弃,这还等于救了她的命,他还苦做苦累为自己盖起了大房子,使自己搬出了学校。为此,他还搭上了自己的一条命。自己都觉得他不值啊!可王有志也对不住自己啊!好日子才刚刚开始,怎么就撒手人寰呢?你既然对我好,你就多陪我几年啊,偏偏让我陪你这张冰冷的照片。
王群发现自己想多了,她从胡思乱想中跳了出来,她还要工作,还要上班。
早饭就不烧了,一个人这么折腾没多少意思,从一个饼干盒子里面掏出两片锅巴,就走向学校。
学校很近,就在村子中间。还是几十年前的学校,校牌子不知是那年被淘气的孩子把它扔走了,房子陈旧无比,门窗都残破不全,有的门中间少一块板,有的窗子中间少几根钢筋,玻璃早已被砸完了,一到冬天,王群只能在家里拿一些塑料薄膜把窗子堵上,以免学生受冻,教室的地面是泥土的,坑坑洼洼,桌凳没有办法能放稳,王群一点办法都没有。唯一的一间办公室里面还是那一年做的三合土地面,一开始倒是很平的,但是后来由于经常扫地,地面早已被扫坏了,现在只要一动笤帚,就能扫出一畚箕的沙土,每次王群扫的时候,嘴里都不时地咕嘟几句。
办公室里空荡荡的,这几年由于计划生育的缘故,村里的孩子越来越少了,学校原来五个班,两百多人,后来就越来越少。去年九月份,上面决定,不能再办完全小学了,把四五年级撤并到了中心小学。现在只有三个班三十几个学生,只有四个老师,校长被调到了中心小学,成了中心小学的副校长,新校长姓王,是两个本地老师中的一个,不过王群一直都直呼其名,“安国”前“安国”后地叫着,两个本地的老师还一直在这儿留守,还有就是王群自己了,另外还聘请了一个高中毕业的小姑娘当代课老师。学生虽然很少,但是课目却一点都不少,空闲的时间很少,大部分时间都在班上窝着,请一个假的话,就有一个班级的学生没人管。
学校里没有一个公办教师,所以有时到镇里开会,这个民办老师做的校长总觉得比别人矮一截。
不过,这和王群没有关系,本来这个校长就是个空帽子,课不比别人少一节,钱不比别人多一分,就是个传信的人。当然,有时上镇里开会,比他们要多吃几餐,这些王群和她的同事是丝毫不羡慕的。
校长要开会。就四个人的单位还开什么会?有什么事嘴一张还不就说明白了,可校长说,今天必须要开会,还要做记录。一下子吊足了其他三个人的胃口,可校长说在正式开会之前,不能透露秘密,于是几个人规规矩矩地坐在办公桌上,小姑娘拿出了一个崭新的练习簿,在上面还写了个“会议记录”,托着腮静静地听着校长的最新指示。
校长说话很慢,把几个人急得够呛,校长在说了一大通国际国内形势,王群连续地打断,那些玩意就别说了,烦不烦?校长说:老王,这是上面要求的,我这是在传达会议精神。王群只好耐心地听着校长传达会议精神。终于,校长转到了正题,说民办教师可以转正了,只要是七八年之前参加工作的,而且一直没有脱节,就可以一律转为公办老师。王群一听,一下子叫了起来,校长自己和另外一个老师也笑逐颜开,小姑娘垂下了头。校长连忙劝她,只要好好干,还是有机会的,小姑娘说,这么好的事情,大家要高兴,要搓一顿。王群说到我家,校长说不行,你一个人在家不容易,要吃的话,也是到我家,你嫂子在家闲着也没有什么事!王群说,就是因为我一人在家,怪冷清的,去我家也热闹热闹,大家看王群心这么诚,也都同意了。
王群先回家准备晚餐了,其他三个人放学之后去,校长说,老王不容易,咱们自己带点酒菜吧,于是三个人买了两瓶酒和几个卤菜来到了王群家。
这是怎样的一个家啊!在各种叫不出名字的树木中间戳着三间瓦房,外面是红砖,内墙是土坯。由于年代的久远,红砖早已失去了往日的鲜艳,三间房一间是堂屋,堂屋里摆放着一张桌子,由于从来没有油漆过,所以桌面和桌腿都是灰黑色的,边上的四条板凳几乎在地上都摆放得不够稳。地面就是原先的泥巴地面,不够平坦,但是扫得还算干净,靠近墙壁的地方用一张苇席圈起来形成桶装,里面放了一些稻谷,不过剩的也不多了。左边的是王群的卧室,里面是和王有志结婚时的那张床和两个橱柜,早已失去了往日的鲜艳,变得灰暗而斑驳。右边的一间房被分割成了两个小间,一个是小海的房间,小海不在,就只有锁上了门,还有一个小间是厨房,厨房里发的是大灶,灶后面堆满了柴草,王群就一直坐在灶下的那块青石上烧锅煮饭,青石的表面被磨得异常光滑,灶的正前面是一个简易的碗橱,还是一团漆黑,校长有点心酸,说老王啊,你家总该有个大一点的电灯泡啊,这也太暗了。王群说:“有、有、有!”,立马从卧室里拿出了一个一百瓦的灯泡换上了,堂屋立刻光亮了起来。
王群自言自语:“是该用大一点的电灯啊!是不是?”
王群执意不要这两瓶酒,哪有请吃饭还让别人带酒的,“酒你们带回去,卤菜既然买来了,就一块儿吃了得了”。其实自己也准备了不少菜。
果然,桌上堆了满满的一桌菜,那几个卤菜只能架在别的菜盆子上。四个人一人一方,校长做正上方,小姑娘坐在下方,王群和另一个老师坐在两边。大家吃得很欢,说得很热闹,小姑娘可能是情绪上的问题,再说年龄和他们也对不起来,吃了一会儿就回家了。
校长看着两边的两个人,说我们三个可都是老人啦!也是老姐妹,这么多年,就你老王最不容易啦!
王群叹了一口气,过日子吗!只要在过就行!说着下意识地瞟了一下墙上静悄悄的王有志。
校长意识到了这点,就岔开了话题。
另一个老师突然想起了一个问题:老王,这么多年了,还和李树联系过吗?也不知道他现在咋样?
王群一下子愣住了,轻轻地放下了酒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