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海到了门口,发现母亲没有睡,今天她虽然没有去搅局,但还是睡不着,她也在看天上的月亮。
她的亲人也只有小孩和那一轮月亮,小海经常晚上回来的很晚,和她见面多在晚上,和月亮与自己相伴的时间差不了多少。
和小海不同的是,月亮陪她的时间要早许多年,在月亮下面,她经常会细数很多难以忘记的夜晚。
王有志出事的那个晚上,月亮比今天的更圆,更亮。
王有志是一个苦命的人。嫁到老王家之后,王群还是习惯性地叫王有志“大哥”,王有志就直呼她的名字,王群很感激王有志,自己因为自己的不贞二心存愧疚,对王有志也很好。王有志不在乎,就像没有任何事发生过一样,像所有新婚燕尔的男子一样,他疼爱着自己的老婆,庄严虔诚地度过了自己的新婚之夜,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幸福,没有一点缺憾。他不希望天亮,他甚至想把王群始终衔在嘴里,不让她有一丝委屈,在王群看来,与王有志结婚比和那个不太靠谱的李树可能更好一点。
女人的幸福不在于自己是什么、有什么,发生过什么,而在于与她对应的男人是什么、有什么,发生过什么。
老王头一家的态度却在改变,老王头看着王群总是觉得有点别扭,他不能接受自己的媳妇的肚子里装着别人的孩子,那里面只能是自己的孙子,他可以把王群当成自己的亲姑娘,但是不应该是自己的媳妇。他时常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儿子,他始终不能太理解自己的儿子。
王有志在这个村子里的男青年中算是上等的。长得有模有样,个子可以平着门框,也很结实,夏天的时候,喜欢****着上身,身上的肌肉条条块块依稀可见,一双眼睛如老鹰般摄人心魄,鼻梁挺拔,下颏每天都被剃的铁青,却无法掩饰住浑身散发的雄性激素,按照现在的话讲,王有志是一个标准的型男。经济条件也不错,家里田地分的不少,自己里里外外都是一把好手。王有志还挺会挣钱,除了把家里打理的有条不紊之外,自己有时还到临乡的煤矿上背煤,能挣不少钱,所以,他的口袋里总是很活络。
这样的男人,找老婆是绝对绝对没有任何问题的,他也是村里很少的属于那种女方主动提亲的男青年之一,可他就是不同意。可能他一直就瞄住了王老师,但是因为之间的差距,所以不敢表白,而现在机会来了,他就得把机会抓住。
老头子不同意,那是封建。不就不是大姑娘吗?多大的事情,又不是瓦盆,摔碎了就接不回去,身上肉没有少一两,有什么影响啊?再说别人又不知道,自己不存在面子上的问题。当然,怎么说都有点不够完美,可是,王老师如果是黄花大姑娘的话,能跟我王有志?就这就不错了!要知道,王群是城里人,王群认字,王群有可能还要转为公办老师,自己要有个孩子,一出世就能跟着后面认字,别家的孩子做梦都不行。
王有志想得挺开、还挺远。主动和老王头说,你要是看不习惯的话,明年我们就盖个房子,反正成家之后,也是要分家的。老王头没有拒绝。
王有志说干就干,把门口的树全部砍完了,从水塘里捞了许多泥,用土坯模子做了很多土坯,又在开春的时候,从山上运了不少石头,请人用拖拉机运到了冲里。请了一帮木匠瓦匠,买了一点黛瓦和红砖,红砖是外墙,土坯是内墙,这样看起来漂亮一些,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居然就盖起了三间瓦房,看起来相当气派。王群高兴得合不拢嘴,开始安心地和王有志过起了二人世界的美满生活。
老王头王在富还是过来了,看着即将上梁的房子,半晌说了一句话:
“儿子,你得把大门的朝向动一动”,
王有志说“这方方正正的多好啊!如果一动的话,门就歪了,那多难看啊!”
王在富说,“门对青山坟对凹,现在的大门正好朝着山凹,不好!晦气!”
王有志看了看远处的青山,说实话,根本看不太清楚哪儿是山尖哪儿是山凹。
而且他也没听说过老头懂风水啊!可老头的话不能不听,不过自己的老婆是读书人,还是听听她的意见。
王群说“哪有的事啊!这不迷信吗?那城里的房子一间连着一间,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事啊!”
王有志坚定了自己的意见,没有调整大门的位置。
老王头一声叹息:“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自从有了这么个媳妇之后,自己的话早已不起作用了,儿子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将来还要养个不是自己血脉的孙子,老王头越想越憋屈。
王有志还是有点犯愁,因为建房子,所以还差别人一些钱。连带工钱和材料费一共将近差两千块钱左右,王群劝他,没事,日子长着呢!人在就行。王有志指着王群的肚子说,你看马上孩子就要出世了,家里不能断了钱啊!王群听着这样的话,低头看着自己早已突出的肚子,想到王有志这样的有担当,真是个好男人,眼水止不住地淌满了自己的脸颊。
早知道王有志是这样的好人,干嘛去沾那个到底是不是强奸犯还搞不清楚的李树?做姑娘的时候,总是认为自己什么都懂,其实根本就不知道一生中究竟应该找什么样的男人,王群有点感慨,她希望这种幸福会永远地持续下去。
王群非常懊悔自己当时的轻率表态,一生都在懊悔。
王有志在煤矿上打倒了!正当他攒足了劲把一板车煤石从炭笼里向外拉时,“轰”地一声,上面的石块划拉的一大片全部掉下来了,正好砸在王有志的后背上,王有志一下子被石块压在下面,板车上的煤块和这些石块一道砸在王有志的身上,王有志一个头发丝都不在外面。
煤窑塌方了,王群像疯了一样挺个大肚子往煤场去跑。老王头把香烟头往地上一扔,脚一剁:“没了,这个小狗日的没了!”
王有志被人从煤块中间掏了出来,人们只看到了一堆碎肉和一团黑血,一口气都没有,他死了!王群跪在地上,慢慢地整理着王有志,把他的腿脚和胳膊放到了原来的位置,把脸上和身上的血全部擦了几遍,慢慢地有了人形。别人劝她,让她注意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她一句也没有听,硬是把王有志的尸体搬到了板车上,勾着腰,咬着牙一步步地把他拖回了家。身后是一群煤矿里的工人以及王冲村的村民。
那也是王群第一次去的矿山,两边的大山黑压压的,只有一条通往煤矿的土路,时不时的有一两辆拖拉机从山路上压过。因为有很多石子,所有的拖拉机开起来磕磕绊绊的,不时车厢里的石子从车上划落下来,敲打着地面。距离矿上的路始终是上坡,拖拉机显得特别的费力,拖拉机的前面始终有一缕很粗的黑烟强劲地喷出,渲染着寂静的山野。就在接近山顶的地方,有一大片平场子,全部是从炭笼里取出的碎石和粘土堆积之后自然形成的。平场的前头有一个圆形的孔,那是炭笼的出口,里面不时地窜出三两个头上戴着安全帽和矿灯的煤炭工人,那只是人的形状,看不见鼻子和脸,只有两个黑乎乎的闪着光的东西搁在安全帽的下面,那应该是工人的眼睛。因为里面砸了人,所以矿工进进出出的脚步都很匆忙,王群疯了一样冲了进去,里面支撑炭笼的木料成天泡在水里,全部接近腐烂。王群边走边跺脚,“怎么可能不死,这就是活墓啊!哪是人呆的地方啊!”
王群根本不知道有志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工作,她只知道,有志每天早上洗漱完毕,衣装整洁,骑着破旧的加重自行车出门,晚上回家也穿着出门的衣服,还是那样的干净整洁,连澡都洗过了。王群有时也问有志,工作怎么样?有志说,还行!咱是男人,什么事不能做,什么苦不能吃。你只要在家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数票子就行了。
可这就是结果,王群怎么能接受这样的结果?
那是王冲村最为悲惨的一场葬礼,老王头唯一的儿子,王老师的丈夫,村里最精明强干的男人不到三十就被活活砸死了。全村人跟在棺材后面,哭声刺破了春日的宁静,草纸洒满了土路的两旁,王群端着自己的大肚子走在最前面,走得很慢很慢。老王头在家里一步都走不动,王有志的母亲在床上躺着两天都进一嘴水,王有霞跟在王群的后面,一脸死灰,她的喉咙早已哭哑了,脸上也早已失去了表情。
农村里的风俗是死活三餐,就是谁家要是生了娃或是死了人,村里的人都应该去吃饭,而且是三餐。王有志下葬完之后,送葬的人纷纷走了,没有一个人在王群家吃一口,王群也没有精力和能力再去招呼人。几天后,煤矿上派人送来了五千块钱,王群把钱原封不动地送给了老王头。老王头一个子都没要,都是房子惹的祸,盖房子不是差钱吗?就拿有志用命换来的钱去还债吧!剩下的你拿着过日子吧!有志不在了,咱们也就没有了关系,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王群说,还债的钱我可以拿下来,多余的应该留给你们养老!
老王头激动了。谁要你这个女人养老,我要儿子给我送终,你这个祸害,不听老人言,现在怎么样,我要钱干什么!说完又是嗷嗷大哭!
王群的心里好像被刺了一千刀,一句话都没有,她也不知道究竟是不是自己的错,在死亡面前,她越来越相信的确是自己的错了,可自己也没有办法啊!她只是把钱往老王头面前一丢,我为你们养老送终!
偌大的三间瓦房因为男主人的离去显得特别的空荡荡,王群把王有志的遗像挂在了堂屋的正中间,每天都陪他说话,吃饭。同时陪着他俩的还有没有出世的小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