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藏好身,一阵细碎轻盈的脚步声就撞入墩子的耳鼓,接着门“吱呀”响了一下,他看到一双穿绣花鞋的小巧玲珑的脚在脚地走动。此时,墩子悬着的心松了一松。他知道对付这双秀溜的小脚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但现在还不是时候,须等到那双粗重的大脚进了屋。
雕花木床轻颤一下,女人坐在了床边。墩子看得清女人的红绸旗袍上的印花。女人一双浑圆白嫩的小腿肚在墩子眼前轻晃;目光往上移,白晃晃的大腿触目惊心地裸着,墩子禁不住意乱情迷,慌忙闭住了眼睛。
女人忽地又站起身,轻盈细碎的脚步声骤然响起。墩子睁开眼睛,只见那双秀溜的脚移出了屋外。她干啥去了?莫非她发现床下有人?墩子正在胡乱猜疑,轻盈细碎的脚步声又响进了屋。那双绣花鞋移到了床前,墩子的心不禁提了一下,猜测女人要干啥。一个油黑发亮、边上镶着彩色花纹的瓷盆塞到了墩子的鼻子跟前,一股浓烈的尿臊味直钻鼻孔。墩子急忙捏住鼻子,把一个差点打出的喷嚏捏了回去,肚里骂了一句:“晦气!”
雕花木床重重颤了一下,墩子明白女人上了床,顿时觉得身上有一股绵绵的沉重感。女人和衣躺在床上,与他只隔着一层床板和一层被褥。床轻轻地呻吟着,显然是女人在床上翻身。一股淡淡的难以名状的幽香从床上弥漫下来,不仅掩盖住了尿盆的臊味,也浓浓地包围了他,他不禁有点晕晕乎乎,只觉得有一种绵软的东西压在身上拥挤他。他心旌飘摇起来,心底潮起一股原始的欲望。
忽然,有个硬邦邦的东西垫了他一下。伸手一摸,是掖在怀中的斧头。他浑身一激灵,收住心猿意马,在肚里直骂自己太荒唐。他手握斧把,竭力抑制住潮起的欲望,不敢使其再滋生蔓延。他思谋着罗玉璋进了屋上了床该怎样动手才好。鼻子前的尿盆散发出的气味又压倒一切地折磨他。他实在有点不堪忍受。他想把它挪个地方,手刚伸过去,床却又颤了一下。他慌忙把伸出的手又缩了回来。
床上的人下了地。墩子不知道女人要干啥,只见眼前闪出一团白亮亮,一个白瓷盆样的东西撅在了他面前。他刚想弄清这是什么东西,一股水流注入尿盆,发出令人心惊肉战的水响声,随即溅了他一头一脸。他心中暗暗叫苦不迭。
“白瓷盆”端走了,绣花鞋轻轻一踢,那尿盆又靠近了墩子鼻尖几寸。这回气味更为浓烈,鼻子实在招架不住,一个喷嚏脱颖而出:“阿嚏!”吓了自个儿一跳。他知道再也藏不住了,伸手把尿盆拨拉到一边,一个“驴打滚”翻到屋中央,腾地一下站起身来。
女人吓傻了,跌坐在床沿,哑了似的痴呆呆地看着面前的不速之客。墩子手执利斧,逼近女人,压低声喝道:“出声就砍死你!”
女人不出声,哑然看着墩子。墩子一脸杀气,低声喝问:“他几时来?”
女人战战兢兢:“你……问谁?”
“姓罗的那贼熊!”
“不……不知道……”
“你敢不说实话!”墩子又逼近一步。
“我真格不知道……”女人看着墩子,忽然问,“你是墩子吧?”
墩子一怔,这女人怎么知道他的名字?嘴里依然十分凶狠:“你管我是谁?快说实话!”
女人却不怕了,叫道:“你就是墩子!你看看我是谁!”
墩子又一怔,细看女人。鹅蛋脸,杏核眼,柳叶眉,嘴角有一个小小的灸疤,果然有些眼熟,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她。
“我是喜凤呀,就是你家对门的那个喜凤,你还是我妈的干儿子哩!你当真认不出我来了?”
墩子脑海里蓦地闪出一个高挑身段,长脸蛋,一双乌眸,梳着一根乌黑油亮发辫的女孩来。她住在他家对门,是孙二婶的独生女儿。她和他一块从小耍大,可谓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那时他常去孙家玩,孙二婶十分喜爱他。她一次跟他开玩笑,要收他做干儿子。那时他不大省事,说他不做干儿子要做女婿,惹得大家伙哈哈大笑。此时回忆起来,清晰如昨。
“墩子哥!”喜凤叫了一声,眼里闪出了泪花。那年墩子家出了事,墩子娘俩不知音信。没想到今儿竟在这里相见。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墩子感到惊诧,却不像喜凤那样惊喜激动。
“你几时回来的?咋跑到我屋里来了?”喜凤的口气里透着他乡遇故知的亲热。
墩子却冷冷地说:“甭管我的事!你是咋到徐家来的?”
喜凤羞涩地一笑:“看你问的这话,这是我婆家。”
墩子这才想起他现在身处徐云卿的大儿媳屋中,明白自己问了一句傻话,也想起自己是干啥来了。
“快把斧头放下,怪吓人的。”喜凤上前一步,要拿下墩子手中的斧头。
“甭动!”墩子一掌把她推回到床边,又厉声喝问,“你和姓罗的那贼熊咋勾搭在了一搭?”
喜凤羞红了脸面,口讷地说:“这事你咋知道的?”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我阿公(公爹)请他来打土匪。他住在我家,晚上闯到我屋里来,就把我……”剩下的话喜凤没有说出口。
“那你咋不跟他拼命?”
“我一个女人家就是拼上命又能咋?”
“你就跟他这么鬼混?”
“我能有啥办法?”
“你咋不去死!”
喜凤怔怔地看着墩子,半晌,说:“我为啥要去死?”又说,“咱俩刚一见面,你咋咒我去死?”
“徐家的脸让你丢尽了!”
喜凤忿声说道:“我是丢了徐家的脸,可那也是被人逼出来的。我来徐家四年了,好歹也是徐家的大少奶奶,可徐家把我当大少奶奶看过么?我心里的苦有谁能知道?”
“你有啥苦?缺吃了?还是少穿了?”
“徐家富得流油,还能少了我的吃穿。可你知道么,我给徐家做了四年媳妇,跟男人只睡过三晚……”两行清泪挂在了喜凤俊俏的脸蛋上。
墩子呆住了。
“我嫁过来三天,男人就去了东洋。人说死寡好守,可我守的是活寡。说句不知羞耻的话,我夜夜想男人盼男人,却不记得男人的眉眼了。人家都说他回到了省城,另取了一房,可徐家的人都瞒着我,不给我说实话……我阿公请来老虎去撵狼,狼还没撵走,倒叫老虎咬了自个儿一口。我知道罗玉璋不是个好人是瞎熊,娶了四房姨太太,还糟蹋过不少女人。他闯到我屋里来,逼我抢我……糟蹋了我,我也想过死,可又一想,我死还不是白死了。人常说,好死不如赖活。我为啥要去死?为啥要为他徐家守贞节?再说,我也看得出罗玉璋真是喜欢我。他虽是个瞎熊,可却对我好,我也就不管不顾了……跟你说心里话,我也恨罗玉璋,恨他把我变成了坏女人。我真想杀了他……”
墩子听着喜凤的哭诉,如痴如呆,一时竟忘记了自己来干啥。
“我阿公知道了这事吧?他那人面善心残,你一定是他花钱雇来的刀客吧。”
墩子矢口否认:“不,我是来报杀父亡母之仇的!”
“杀我是为啥?”喜凤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看着他。
墩子不忍看那目光,慌忙避开。他忽然想起小时候去喜凤家玩耍,他俩手牵着手舞竹马。后来不知怎的他把喜凤惹哭了,孙二婶从屋里出来,给他俩手里一人塞了一个麻糖,抚摸着他的头说:“哪有哥哥欺负妹妹的,往后你要让着妹妹点儿……”他想到这儿,心里顿时不是滋味。
“我阿公那人我知底,门背后的蝎子蜇人不显身。他让你杀了我,对外人说是土匪干的,也好遮人耳目。你杀吧,我不怨你……”喜凤说着闭上眼睛,两颗泪珠滚淌在面颊上。“你下手利索点,甭让我受罪……”
墩子握斧把的手松了劲儿,木橛似的戳在地上,不知所措。
半晌,不见动静,喜凤睁开眼睛,见墩子发蔫,说:“你下不去手?那就快走!”
墩子浑身一激灵,发狠地说:“我要杀罗玉璋那贼熊!”
喜凤冷笑一声:“你杀得了罗玉璋么?”
墩子也冷冷一笑:“我就不信这把斧头砍不开那贼熊的狗头!”说着,扬了一下手中的利斧。
喜凤又冷笑一下:“你的斧头比他的枪子还快?”
墩子愣了一下。
喜凤缓和了脸色,恳切地劝道:“你杀不了他。甭说那一班卫兵,就郭栓子一人都够你收拾的。退一步说,你就是把姓罗的杀了,也难逃活命。”
墩子狠声说:“只要能杀了姓罗的那贼熊,死了也值!”
“你再甭傻了,快走吧!”
墩子不动窝,狠声问道:“今晚他到底来不来?”
“这个我也说不准。他不跟我说,我也不去问……听我的话,你快走吧。”
就在这时,窗外有人轻咳一声。喜凤的脸色陡变:“不好,他来了!”
“他来得正好,我送了他狗日的丧!”墩子攥紧斧头往外要冲。
慌得喜凤抢步上前,一抱抱住墩子的后腰,疾声狠气地说:“傻货,不要命了!快把斧头收起来!”
墩子见喜凤急得泪水盈盈,一时又脱不开身,只好把斧头掖进怀里。喜凤这才放开手,整了一下衣衫。这时窗外又轻咳一声,喜凤示意墩子千万不要冒失行事,移步去开门。
罗玉璋闪身进门,一眼看见墩子,吃了一惊,下意识地摸住腰间的手枪,愣着眼问:“你是谁?”
喜凤疾步上前,插在他俩中间,脸上堆着笑说:“这是我娘家兄弟。墩子,这是罗团长。”
墩子瞪着眼睛看着罗玉璋。这是他头一回见到罗玉璋。罗玉璋并没有他想象中那样凶神恶煞,着一身便装,身胚壮实,腰圆肩宽,笆斗脑袋,粗眉毛,一双眼珠子很大,疑惑地看着他。
罗玉璋今儿在王怀礼的队部呆了一天,晚上本不想回徐家,想去妓院玩玩。可听王怀礼说永平镇几家妓院的姐儿都平平常常,便没了兴趣,又回到徐家。回来不到半个时辰,就来到喜凤屋里。没想到喜凤的娘家兄弟来了,他十分扫兴,很不友好地看了墩子一眼,觉得墩子的眼神有点怪异,却也没在意。他在屋里踱了一圈,说了几句闲话,抽身便走。喜凤起身送出屋外。
谁也没想到,墩子忽地扑出屋外,一把推开喜凤,举斧朝罗玉璋砍去。那罗玉璋不是等闲之辈,觉得脑后生风,情知不妙,慌忙缩头侧身,脑袋躲了过去,左肩却挨了一下,疾叫一声:“栓子,有土匪!”伸手就掏腰间手枪。
墩子挥斧再砍,罗玉璋就地一滚,躲了过去。墩子挥斧又砍,却被一颗子弹击中了右臂,顿时失去了力量。他转眼一看,原来是郭栓子。他怒火中烧,斧交左手,猛地一扬,斧头飞了出去,砍在郭栓子的手腕上。郭栓子痛叫一声,手枪当啷一声掉在砖地上。趁这工夫,罗玉璋拔出了枪,瞄准墩子。喜凤在一旁看得清楚,猛扑过去抱住罗玉璋拿枪的胳膊,疾声高喊:“墩子,快跑!”
墩子还想去捡郭栓子的枪,只见许多黑影扑出客房,知道再也无法下手,撒腿就跑。罗玉璋手中的枪响了,子弹擦着墩子的头皮飞了过去。墩子使出轻功,翻墙进了东院,身影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之中。身后响起了一阵密集的枪声和杂乱的跑步声,夹杂着一声女人的锐声尖叫。
墩子心里叫了一声:“喜凤!”泪水流了一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