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太妃照例点头从其所奏。张世杰退出舱外,和众大臣说知此意,即下令大小船只都扯满篷,复从谢女峡入海,经七里洋,向着硐洲进发。硐洲位于东海岛南面,在广东雷州湾外硐洲岛上,海域广阔,港湾险峻。张击杰率舟师到得硐洲,硐洲的守臣出港迎接。入城路远,圣驾若驻跸城中,张世杰要领着舟师防屯海口,不能朝夕应侍左右。且一旦元人得知,必然遣兵来袭城池,那时会连逃都来不及逃。张世杰以此奏请杨太妃,就近在港口边建一个严密的御营驻跸两宫。杨太妃准了所奏。张世杰和陆秀夫、苏刘义等几个大臣登岸,相了地址,谲集万余名士卒掘壕筑垒,创立了一座简便御营。张世杰留下三千御林军守营,又叫文臣皆住进营中守护圣上。吩咐已毕,张世杰和陆秀夫离了营门,奔上楼船来请杨太妃和端宗升舆登陆。杨太妃先上了鸾舆,再叫宫嫔抱着端宗送进自己的舆中,揽住端宗并坐舆内,军士们抬起鸾舆离舟上岸,向御营走去。随后卫王肩和众宫嫔等也陆续升舆登陆,内侍们跟在后头行走。张世杰和众将校统领大小战舰守护海口。杨太妃和端宗等到得御营前,群臣皆齐齐跪着迎驾。疡太妃命内侍传诏叫他们起来,鸾舆款款进了营门,一直抬到大帐中歇下。卫王禺和宫嫔的肩舆也随后到了。宫嫔先把端宗抱下舆来,抱到后帐御榻上放下,宫嫔扶着杨太妃进了帐,杨太妃见端宗仍然像个木头人似的躺在御榻上,不禁深深叹了口气。
从此,日复一日,御医诊脉进药,宫嫔细心服侍,群臣不时问安。养了一个多月,端宗的惊疾虽然好了些,却又转成了虚症,一日重一日轻的。杨太妃终日忧忧闷闷,愁盾不展。御营内只有叹息和令人窒息的沉默,似乎成了一所监狱,一片惶惶不安的悲凉气氛,仿佛世界的末日就要来临了。又延宕了两三个月,到了初夏季节,端宗的病症日重一日,连他自己也感觉到不久于人世。四月十六日,端宗清早醒来,精神仿佛好了一些,杨太妃等皆大欢喜,端宗却垂泪向杨太妃说:“母妃,儿臣今日只怕要永别了。”
扬太妃心中犹如刀割,悲痛欲绝,又不敢表露出来,强忍着忧伤抚慰端宗。众大臣进来问安,端宗叫过张世杰和陆秀夫,问道:“二位爱卿,朕死之后,天下事犹有可为吗?”“圣上些须微恙,”张、陆二人连忙跪到御榻前,“何必过虑。万一圣上不讳,卫王尚在,臣等安敢离心。”
“咳,朕非疑卿家离心,怕只怕天下事多,卫王年幼,不足以当立。朕年幼妄承大统,累众卿数年心力,迄今未获寸效,思来想去,但愿朕死之后,卿等不必以卫王为念。”
“臣等受国厚恩,当此国步艰难之际,正是鞠躬尽瘁之时,臣等安敢舍卫王而之他?”杨太妃默然无语。端宗睁了睁眼睛,迟疑片刻,含着泪断断续续地说:“卫王可奉,固甚善。如果不行,愿卿等无忘朕言。”
他头脑忽觉一阵昏眩,仿佛卷入了广个巨大的漩涡之中,卷着卷着,晕过去了。杨太妃和宫嫔一齐上前喊叫,群臣只得退避。喊了差不多半个时辰,端宗才缓缓地转过一口气来,哼了哼,微睁两眼瞥了瞥母亲,眼皮又阖拢去了。杨太妃伏到他身旁,哽着嗓子问道:“儿啊,你身上觉得如何呀?”端宗枯眉闭目,狠狠地咬着煞白的下唇,露出极痛苦的模样。张世杰、陆秀失只得启奏杨太妃,叫来两个御医,诊了脉。御医知端宗不中用了,只不敢妄说,勉强斟酌了一张药方,无非参桂等物,强提精神罢了。午后,杨太妃见半晌毫无声息,十分疑惑,上前叫了几声,也无反应,用手一摸胸口,巳经气绝了。杨太妃抱头痛哭,群臣也一齐跪下故声大恸。陆秀夫止住泪,对张世杰说:“我们休得只管哭,快起来安排后事。”
群臣退出来。张世杰和陆秀夫含悲调理丧事。可怜其时正是国难当头,皇帝登遐,还不如常时那富贵人家的气象,御营寂寂,车驾寥寥,嫔女守灵,公卿举哀,如此而已。装殓已毕,张世杰和陆秀夫大会群臣,议立新君。张世杰叫大臣们先说出各人的意见,然后酌议。哪里知道这些大臣多数都是庸庸碌碌之徒,起初奉立赵罡时,他们一来已经逃在福建,暂依端宗,无非博取爵禄;二来冀望文天祥、张世杰恢复故物,本人于麒麟阁上占得一个末位。如今见大势已去,都垂头丧气广,一个个不是缄口结舌,便是闪烁其辞。有的干脆提出来告退,或者推说年迈力不从心,或者推说体弱多病不能胜任。也有几个稍具心肝的,虽不打退堂鼓,但早已失去了信心,有的说兵少将寡不足用,有的说卫王年幼须另择年长之君。张世杰气得吹胡子瞪眼睛,疾言厉色地说:“你们身受皇恩,享受爵禄,国难当头,却如此敷衍塞责!即有今日,何必当初。实话告诉你们,眼下不是叫你们过安稳曰子颐养天年的时候,而是叫你们以死报国,不子也得干下去。”
众臣成了一堆石头像,一动也不动,一无表情,二无言语。陆秀夫瞧见这尴尬场面,只好出面打圆场,细声慢语地说:“诸君切莫自暴自弃,俗话说众志成城嘛。汉高祖刘邦以一亭长起事,终成帝业,光武帝刘秀中兴,起首不过一旅之师。所以说,师贵在和不在众。我朝现在尚有兵马二十余万,将校千员,战舰一千余艘,只要大家同心协力,同仇敌忾,人心齐,泰山移,不愁大事不济。至于卫王,虽然年幼,乃度宗皇帝之子,名正言顺,正自当立,怎么能另择长君呢?并且如今诸王巳尽,无人可立;即使有人,又如何安置杨太妃和卫王呀?”众臣都觉得陆秀夫话语实在,言在理上,心里动了动,但仍不吭声。张世杰暴躁起来,一拍桌案,用不容置辩的口气武断地说:“拥立之事,已无可议,唯有立卫王以续大统。我辈都要自尊自重,精忠报国,共雪国耻。敢有不用命者,罪与此同!”他抽出佩剑,砍下桌案一角。众臣吓得俯首股栗,诺诺连声。张世杰和陆秀夫领着大臣进帐见了杨太妃,请奉卫王正位。杨太妃衣冠不整,面容憔悴,坐在后帐哭泣,宫嫔一面服侍一面劝解,年仅八岁的卫王倚立在她身旁,像头挨了打的小绵羊似的,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众大臣见了杨太妃,陆秀夫领头跪奏道:“启奏皇太妃,天下不可一日无君,臣等叩请卫王速正大位,以安人心。”
“难得卿等一片忠心,”杨太妃悲悲戚戚地说,“怕只怕我宋室气运已尽,反而连累了众卿。”
张世杰上前一步,双膝跪倒,拉开他的沙喉咙,毫不矫饰地奏道:“皇太妃切不可以气运二字阻臣下雄心!苍天倘若要亡我国,为何不速取微臣性命?今侥幸三寸之气未息,总不能向水流舟。何况如今中原未尽,志士犹多,奉立卫王,太妃垂帘,我辈当以满腔热血,与元军抗衡到底!“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杨太妃抬了抬浮肿的眼皮,“众卿既欲为国复兴,一误不可再误,卫王如此年幼无知,宜另选长君才有济于事噢。”
一国事不在君之长幼,而在天下归心,皇太妃不必再推了。”
陆秀夫一开口,三言两语,杨太妃便不好再固执了。她斜倚在御榻上,静默下来。大臣之中,杨太妃对他最信赖,怀有好感,特别喜欢,陆秀夫是个恪守礼义典章的儒臣,庄重,温雅,文质彬彬,从容镇定,在朝内声望颇高,有一定的凝聚力和号召力。群臣皆叩头坚请不已,杨太妃无奈,慢声低语地发话道:“众卿必欲立卫王,以图振兴宋室,似宜择一可守之地以安屯两宫,阃内之事陆卿主之,阃外之事张卿主之。那时内事无论大小,陆卿须独任其责,张卿只顾在外主战立功,不必内顾国忧,以免心挂两头,致阻中原事业。”
当时定下了速奉卫王正大位。杨太妃命陆秀夫诏告天下国表,并告以奉杨太妃之命立卫王肩继承大统。四月十八日,群臣朝服齐集帐中,以大帐暂为垂拱殿,设御座。内侍奉着卫王穿了吉服,抱上御座,杨太妃垂帘训政,群臣跪倒帐前,三呼已毕,立起来分作文东武西两班排列,时有黄龙出现海中,身首角目俱全,视为祥瑞,改元祥兴;升碉洲为翔龙县进陆秀夫为左丞相,张世杰加少傅,升迁百官,大赦天下。杨太妃一手扶着帝昜,严肃地说:“今赖卿等奉立嗣君,拯我社稷,所以定都之事,须以速为好。陈丞相往占城已数月,音信杳无,却如何是好?”“陈宜中贪生畏死小人,本不足恃,”张世杰奏道,“前者弃德佑皇帝出逃,臣便面斥其为人。先帝福州即位,蒙太妃念其先朝老臣,不忍将他废弃,照旧委以重职。天理良心,他当探感国恩而痛改前非,忠心耿耿报效国家,哪晓得这无耻的家伙不恤国忧,借出使为脱身之计。看来等他回报等不到了,权宜之计,不如暂往崖山,那里虽不足为帝都,但有天险可守,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若为行宫,驻留车驾,臣可免内顾之忧,不知圣意若何?”“既然如此,当然可以暂作行宫,张卿从速定期起行吧。”
群臣退朝。陆丞相受命挑选吉日。张少傅到舰队指挥整顿船只,检修篷缆,收拾启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