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得了王爷的传令全府,行动自由,且可以予求予取,心音便放开了手脚。她早就打算要为自己改善一下生存环境,这首先的、也是急切的,便是要改变起居用具,提高硬件质量。
一个人一生当中将有三分之一的时间消磨在床上,睡眠质量的好与坏,和卧具的好坏有着太大的关系。心音老早就对此时的“榻”心生过许多不满,力图改变之。
此时的“床”、“榻”还保留着汉时的习俗,低矮、有足,好一点的在床、榻上围有单扇和双扇的屏风,富贵的在床、榻上还设有带坠饰的幔帐,心音见过王爷的睡具就是挂有富贵典雅幔帐的双扇屏风檀木床。
在问过君上王府掌管做家具的邑司后,这日大食一过,君上自告奋勇地领着心音来寻士曹公输大人。
公输师双,王府士曹,正七品上,掌管王府公廨舍宇、善造工徒等事,手下是府一人,史二人,与楚骑曹、钱户曹、皇甫仓曹一样,同是铜印黄绶、食奉四百石的王府官吏。
二人沿着青石甬路边走边说,不知不觉间来到一处院子外。说是不知不觉间,其实心音是被幽怨的古琴声吸引了脚步,有意拐来的。君上则是被动地跟来。
悠扬幽怨的古韵朦胧着悠远的记忆:墨子出行,见素丝,质本洁而染为黄、为黑,故悲之。荡涤灵魂的音韵隐现着空朦飘逸,缠绵处凄婉迷离,悱恻中幽远绵长,意切切,情悲悲,洁己自爱的慨然悲叹于抑扬起伏间倾情挥洒着,高亢激荡中也被空灵凄绝的幽怨所遮掩了它的铿锵。
太悲了!
心音后世听过这首《墨子悲丝》古琴曲,是“虞山派”大师吴景略先生演奏的,当时迷恋的是他的清微淡远,吴景略用道家的大袖磅礴演绎了这首墨家思想的曲子,用老庄的幻化无穷、抱缺守一的意境勘探了墨家的风情,可谓是古琴曲中琴道哲学的典范之作。
而今听的墨子悲丝,的的确确是悲了,悲叹中更添幽怨,完全没有了淡远磅礴的气势,想见抚琴者是把怎样的一腔悲怨尽情倾注于这古曲之中了。
心音茫然地站在院门处,浑不觉琴曲何时停了,君上叫了几声“姑娘”,心音依然沉侵在无边的思绪里,不置可否。
君上再叫了一声“姑娘”,院门却忽地开了。心音想也不想地一步跨进院子,惊得开门丫鬟退后几步,口中叫着“是公子君……”,“君”字音还未说完满,便住了声,神色有些异样地偷瞄了眼君上。
王府里原来有丫鬟!
疾步间,心音扫了眼开门的丫鬟,暗自嘀咕着,脚步却缓了下来……倒是自己少见多怪,这院子里便有丫鬟。
丫鬟见莽撞进门的心音,转头默然看向方才操琴之人。
心音也正望向不远处的抚琴之人。
瓜子脸形尖下颌,凝脂玉颜白肌肤,罥烟蹙眉丹杏眼,悬胆鼻子樱桃唇,乌云高绾环髻发,珍珠步摇随风颤。心音使劲眨了眨眼,娇怯怯、俏生生的可人儿,正立在古琴旁、绿竹边!
弱不禁风的是杨柳细腰,罥烟黛眉蹙了的是无尽轻愁,楚楚水眸中笼了如烟的幽怨……如若换了衣衫,变了发式,活脱脱的林妹妹下凡人间……
心音脱口而出:“林妹妹!”
“林妹妹”似有些惊异,嘴角略动了动,静立着不做一声。
不是心音大胆直呼,实是眼前之人太像红楼梦里的林妹妹了。有道是: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但凡熟悉红楼梦的,没人会记不住这些描写林妹妹的经典句子。
红楼梦里的林妹妹是“病美人”,而玉王府里的林妹妹给心音的感觉,更多的是“愁美人”。
有什么能使人这样“悲愁”呢?是君上?方才开门的丫鬟就神色异样地偷偷瞧过君上……
心音便下意识地溜了眼身后。
“见过如夫人,这是心音姑娘。”君上不知何时跟了进来。
原来是王府里三位女主人之一的如夫人,那,方才开门丫鬟的神色异样就好理解了,宠男和夫人嘛,都是玉王爷的……难怪“林妹妹”会如此悲愁……
如夫人几不可见地蹙了下罥烟黛眉,轻声细气地发问:“姑娘便是治愈王爷病的心音姑娘?”
“如夫人好!你叫我心音就行了。”心音看着“林妹妹”,实在是不能将眼前之人与夫人划成等号,称呼上自然便用了“你”字。
如夫人似没有听到心音的后面称谓,全然没有理会,只微点了下螓首,接着便不再理会心音。
却眸色复杂地看了眼君上。
那一眼的确够复杂的,其间包含了隐忍、幽怨、愁苦、困惑、不甘等等情绪,都一股脑地指向了君上!而垂在身体两侧的葱指般尖尖双手,则紧紧地握着,好似愤懑得要将什么攥出来发泄一般。
但,这些还不能涵盖那一眼的复杂,因为心音看出,如夫人的眸色里,还有看向情人般的诸如熟络、羞涩、怨怼和多情等诸多情愫。
分明就是那看向情人的眸光!
按说与君上共侍一个男人,而生出的怨隙、进而生出无限的悲愁倒是能令人理解,怎么如夫人的眼神里,却有着看向情人般的复杂神色?
心音看了看如夫人,又瞧了瞧君上,百思不得其解。
“如夫人,心音是路过此处,被夫人的琴声吸引才冒昧进来的,希望没能打扰了夫人才好。”心音是擅自闯入客,自然不介意如夫人的不予理会,也就自然客气地再次开口。
这是来王府见到过的又一女性(方才的丫鬟不算),又是王府里的女主人之一,且又年纪轻轻,与自己总该有些话题才对……心音暗自打量着如夫人,想着心事,却不想被误会唐突,以为自己没教养,给人留下不良印象。所以,心音尽量解释擅闯的原因。
如夫人将看向君上的眼神收回,微笑着朝心音软声道:“无妨,怎么是打扰了?姑娘若是喜欢听琴曲,以后常来坐坐,我这院子清静得很。”称谓里也回应着心音,用了“我”字。不过,说“我这院子清静得很”时,语调却别有意味。
见心音含笑点头,如夫人了悟地一笑,不经意间又瞟了眼君上。
心音觉着后一句话倒是说给君上听的,果然如此!不由得也偷瞄了一下君上。
君上则面色无害地朝向心音:“如夫人的琴技可是一绝,既然夫人邀请了,姑娘可得把握住机会,常来听听才不辜负了夫人的美意。”说到“机会”时,故意顿了顿,桃花眼也是瞟了下如夫人。
心音两下里瞧了瞧,都是冲着自己说话,可怎么感觉二人是借了自己互相攻讦对方,自己整个一过河的桥,二人往来穿梭,互不相让,两人的眼神就似那飘来飘去看不见的飞刀。
君上有些小性,心音是知道的。如夫人倒有点像林妹妹般拈酸呷醋,定是见了君上受了刺激,话说得才如此不见骨头。不过这些都好理解,三个女人和一个男人共同争一个男人,不但说不出口,心里恐怕还不是滋味吧!既然如此,那方才如夫人看向君上的眼神里,怎会有情人般的复杂眸色?
难道说,如夫人对君上动了情?
如夫人接下来的话,立即否定了心音的妄自揣测。
“承蒙公子君夸奖,我可不敢当!我的琴技再好,妃竹轩的院子也招不来凤凰,还不是照样清清静静的,哪里比得上挹爽斋里的热热闹闹?”话音刚落,像是配合如夫人的说辞似的,一排鸽阵呼啸着从妃竹轩的上空掠过。
君上的远山眉挑了挑,桃花水眸旋了旋,红唇翕动,露出了里面的贝齿:“如夫人说笑了,挹爽斋再热闹,也抵不上妃竹轩的鸽阵喧阒!妃竹轩虽说招不来凤凰,却自有如夫人养的鸽子为其添趣。夫人说,君上说的可对?”君上才落了音,飞走了的鸽阵又一次低空划过妃竹轩的上空,还在如夫人的头顶上空徘徊了几圈,方才呼啸离去。
如夫人的脸色红了白,白了青,青了又黑,最后颤抖着嘴唇接不出话来,只愣愣地定在当场,眸色依旧复杂地瞧着君上。
前来凑趣的鸽阵可不就是打了脸?也难怪君上会小人得意了。
场面一时有些僵住,院子里有些叫“尴尬”的空气在流动。
都怪自己,要不是自己被琴声吸引,擅闯妃竹轩,怎会引得像“林妹妹”的如夫人和天人绝美的君上唇枪舌战?不过,这一切也不能全怪自己,究其原因,追本溯源,罪魁祸首该是那玉面冷凝的……王爷。
好好的一个如宝似玉的王爷,干嘛娶了三个女人后,还宠幸着一个男人?左拥右抱的有什么好,还男女通吃的?
心音暗自埋怨了番自己,又腹诽了几句玉王爷,将刚刚对王爷建立起来的好印象,打了些折扣,上升的好感指数也坠落了些。
没办法,心音尽管来自开放的二十一世纪,还是难以接受男人爱男人之事,即使她对君上举例说过一番慷慨开明之词。
怕二人再说下去,话里藏刀有加剧之势,且自己又不想趟这浑水(心音此时倒忘了,她住在挹爽斋,可不就是趟进了浑水里),心音赶紧抢道:“如夫人,心音今天冒昧了,改天一定登门前来聆听琴音,现在就不打扰了,告辞了!”说着,偷偷朝如夫人夹了夹眼。
心音可不想得罪了如夫人,无论如何,心音都盼着来这古代有个同龄知己好畅所欲言,哪怕是说说琐碎的体己话也好。能将墨子悲丝弹得如此幽怨飘逸,心音总感觉如夫人的品格应该有些出尘脱俗才对,方能配得上这么空灵飘逸之音。
如夫人好似明了心音的夹眼含义,深深地回看了心音一眼。
“墨竹,好生送了姑娘!”如夫人这回也不看君上,平静地朝小丫鬟墨竹吩咐道。
就在这时,一排鸣响自院子上空传来,十几只灰色的鸽子翩然宛转打了一圈旋儿,最后落在了如夫人的脚边,拽拽地甩动着肥臀,“咕咕”叫着,悠然漫步。
如夫人的脸色又起了层古怪的红晕,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君上此时倒是无动于衷,不再出言讥讽,借题发挥,而是毫不计较如夫人吩咐墨竹送客时对他的冷淡态度,依然维持着恭敬的风仪,客气地道:“如夫人,君上这里也告辞了!方才打扰了夫人的清静,还望夫人包涵。”说着话,朝如夫人揖了揖。
人家都谦辞礼让了,如夫人的脸色也不好再绷着。遂转头冲君上点了点螓首,也客气道:“公子君多礼了!我这院子也算不得清静。墨竹,送公子君和姑娘!”如夫人说时,眼角不自然地扫向了闲庭信步的鸽群。
心音注意到,如夫人一直自称“我”,而君上也一直自称“君上”,二人称呼对方时,却都用了敬语。
很有意思的称谓!
君上似是没有瞧见如夫人看向鸽群的眼神,转身施施然走了。
这么个林妹妹似的人物还喜欢养鸽子,倒是个很有爱心、很有情趣的人。
心下暗忖着,心音与君上一前一后地出了院子。待院门即将关闭时,心音倏然回头,望了眼院中满目的翠竹。
但见飒飒的风走过竹叶梢头,带起了似幽怨泉流般的呜咽声,一抹瘦弱纤细的身影隐在浓翠的绿色旁,便如一杆细竹似的孱弱地摇曳……
水竹院落,无边风月。
心音不知怎地竟想到了这一句。回头深深地看了下院门上的三个朱红漆字:妃竹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