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队副业队因在火车站盖仓库受到通报散了摊。在城里货场工作的李久红给小东方牵线搭桥又组织起来。姜雪芬任命哈文为副业队长,把强兵调去当副手,又在铁路搞起副业来。他们在铁路沿线清道抬沙,用碎石压沙,扎草方格固沙,栽水泥电线杆子,后来又盖门市部,到车站货场当装卸工,成为当时很有名气的一支副业队。这天,姜雪芬带领大队干部到副业队工地慰问。现在的人真无法想象他们当时吃的苦,他们在山洼里支起“三顶一”的锅煮饭,晚上睡在沙窝坑里,早上起来晒潮湿的被褥。工地上竖着一块牌子,上面有周总理手书的王杰诗:“座座高山耸入云,我们施工为人民。不怕工作苦和累,愿将青春献人民。”
小东方年终在宁夏全区出了名。总产量比原来将近翻了一番;有一半以上的生产队总产量比原来翻了一番多;平均劳动日值由原来的0。65元,增加到1。36元;社员人均口粮由原来的310斤,增加到588斤;交售公购粮、人均贡献比原来增加了近两倍。公社革委主任白帆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没敢朝县上报,亲自带着公社会计到小东方逐队核实产量。核实的结果总产量比原来上报的多出十几万斤,比上年翻了一番多。
这个消息震动了全县。县革委陈主任派秘书来写典型材料,秘书叫姜雪芬先拟个初稿,姜雪芬急得到处躲。秘书说她越谦虚越说明她高大,叫她找几个人说,他自己动笔写。姜雪芬找一个人安顿一个人,不叫他们说分组的事。苏老四自告奋勇要去,他顺嘴溜道:“大庆的石油大寨的田,红旗渠的水穿过太行山!说这些对我来说是小菜一碟!”
秘书先在纸上写了一行大字:“西沙窝里升起的一颗新星”,然后在下面划了一杠,又写了一行小字“介绍全区农业学大寨先进典型小东方”。
下面的题目是“众雁起飞全靠头雁领”。把姜雪芬写得像《龙江颂》里的江水英似的。苏老四充分发挥了他那张嘴的长处,说姜雪芬心里有雷锋、王杰、欧阳海,肩上有王进喜的钻头陈永贵的镐,手里有焦裕禄的雨伞走兰考,蹲在厕所里,心里还想着全世界,他还顺口溜道:“我们的书记不简单,忘了回家忘过年,白天查田夜查水,鞋底磨了个转圈圈!”
下面的题目是“阶级斗争是动力”。来的其他人都嘴里没个编的了,苏老四又说田头批林批孔会、炕头斗私批修会、庄子里忆苦思甜会、四类分子评审会开了多少次,他顺口溜道:“学毛选是雷打不动的会,民兵集合是招之即来、来之能战的会,路线教育会,割资本主义尾巴会,三好五好劳模会,都变成了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会,农民开学小靳庄赛诗会,学生开学张铁生交流会,老师开批判马政扶中学会,小学开学黄帅会,各校开学朝农开门办学会,知青开李庆霖告御状座谈会,全大队都开批林批孔批儒评法会……”
苏老四还生编硬造说,有个老分子,时刻想变天,天还没亮就坐在风雨桥上喊:
“天呀,你啥时候亮呢!”说姜雪芬怎么方向明、路线正,连睡觉都睁着一只眼,还说社员赞美姜雪芬,在阶级斗争中六亲不认,在路线斗争中立场坚定,既低头拉车,又抬头看路等等。
下面的题目是“人心思干出大力”。来的人这回说头多了,他们说全公社平田整地一朝天子一朝臣,怎么给小东方扔了个七沟八梁一面坡的烂摊子,面对这块难啃的骨头,姜雪芬一个女人家,还拖家带口的,领着这里的人战天斗地。他们说,那几个党员干部娃娃养到工地,那几对青年团员在工地上举行婚礼,连暑假寒假的师生都上工地。说着说着,有人就抹起泪来。苏老四引用了一句刚从书上学到的话来形容,他说这里“沟渠纵横,田连阡陌”,把“纵横”说成了“从黄”,把“阡陌”说成了“千百”。他见秘书笑了,急忙又说,这都是毛主席的宝书是红灯,开了心窍增干劲。
天寒地冻,不如贫下中农的骨头硬。马列主义的哲学,就是斗争的哲学。与人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天斗,其乐无穷。
下面的题目是“科学种田管理好”。来的人七嘴八舌,越说越多。他们说白水浪白皮稻全淘汰了,大面积推广种植公交稻,京祖107优良稻种已在这里安家落户,大部分稻田实行插秧。老几辈子的碧玉麦、毛禾麦已经不种了,墨西哥麦大面积种植。黄土搬家式的垫圈积肥不搞了,火烧野炕、地垒不要了,全实行了高温堆肥。大邋遢新被任命了个“大粪队长”,带领全大队的“大粪人员”到城里掏大粪,他为了扒一泡屎,手里伸着粪叉子,把脸都在砖墙上碰烂了。他夜里淘粪,别人把他当贼的撵,把一条腿也跌折了。连他拾回来几个避孕套,给孩子当气球吹着玩也说出来。秘书写不迭,连声说:“慢点说,慢点说!”苏老四先说了句:“田里臭,村里香,社员个个喜洋洋!”又溜了一大堆“好”和“了”:“小水轮灌就是好,大水漫灌取消了。
户户联管就是好,打猪毒鸡不搞了。联产记酬就是好,混着吃饭不行了。”
他最后又溜道:“田里不见草,埂上不长草。家里不见人,田里尽是人。过去种田为吃饭,现在种田为革命。多打粮食交国家,要让世界一片红!”
下面的题目是“农业副业双丰收”。来的几个生产队会计抢先发言说,大队有副业队,生产队有副业组,利用农闲时间集体组织外出搞副业,怎样保证了铁路畅通无阻,又使外面的票子经常哗哗哗的朝大队、生产队汇。在“以副促农”方面,用搞副业挣的钱买了多少农具、多少匹马、多少化肥,还发了多少救济款,增盖了几间教室等等。
秘书说阶级斗争、路线斗争的例子太少了。正巧大队民兵营和团支部在西边屋里搞一年一度的四类分子评审,他就过去“充实”去了。“充实”完了他还说不丰满,又叫住几个来大队供销社买东西的农民问,陶淑琴说:“分子早成了死老虎啦!”
山妹说:“我们能不好好干嘛,大河有水小河满,大河没水小河干。锅里有了,碗里自然就有了!”秘书写上了这一句,又觉着像“黑七论”中的“公私溶化论”,又勾掉了。
县革委陈主任领着自治区革委季主任一行来了,还把地区公社革委主任都带了来,小轿车、吉普车、面包车停了一路。记者的照相机、笔头子一下子全集中到这里。门外一阵阵震耳的轰轰声,原来是一辆崭新的解放牌大汽车和八辆东方红牌的大拖拉机开来了,一字儿排开停放在大队部院子里。社员都围过来这儿摸摸那儿摸摸,白连升说:“刚增了点产,哪能买得起呢。”只听见自治区革委会季主任朝人群挥着手说:“老乡们,大家辛苦了!区革委决定对你们重奖!大队奖一辆汽车,各生产队奖一台拖拉机!希望你们再接再厉,继续前进!”人群立刻欢呼跳跃起来。
当大队部的喧哗完全消失时,县革委陈主任带着公社革委主任白帆来了。小东方党支部的九个支委都撅着嘴坐在屋里。由于八台拖拉机要八个队长签字交接引出的分队问题县上知道了。县革委陈主任说:“分队县上批了一个,你们就分了十几个!分组?纯粹是变相分队!有的生产队长公开喊,黑猫白猫,捉住老鼠就是好猫。这是批判这句话,还是宣扬这句话?你们在座的不少支委都是随上老姜从‘土改’、合作化干过来的,咋一点政治头脑都没有?你们听到没听到,上下庄子分了队,现在又在喊:‘还是一户一户分开更好!’你们背着上面搞变相分队,下一步还背着上面分田单干!问题严重到什么程度!咋在走什么道路上稀里糊涂的?全区在这里开重奖现场会,差点闹的我都下不了台!”白帆急忙揽到自己身上作检讨,说这是他同意分组引发出来的,他还没说完,县革委陈主任就说:“好了,好了!上面查问我出面解释。增了产一俊遮百丑,小丑能遮,大丑遮不得。你们尽快下去把分开的队拢起来,这事不要再吵了。老姜这几天在县上开会,叫他知道了,老汉的性气不好!”
当区内外的报纸、电台不断宣扬小东方这颗新星时,姜雪芬他们连夜下队,说服动员社员撤组归队。社员死扭住不同意,有的队干为争一台拖拉机,你把轮子下掉,他把车厢推走,矛盾顿时又急剧起来。姜雪芬坐在大队部一夜没睡,她那双晶亮的瞳孔本像燃烧的流星,而今熄灭了。她写了份辞职报告塞到公文包里,刚出门,就见在县上参加新党员学习班的姜新平满头大汗跑来。他说党支部瞒着工作组的何组长分了队,何组长给上面写了调查报告,县革委的陈主任正在作检讨,公社革委的白帆主任被停职检查,姜雪芬被撤销大队书记职务,地委派的批判“三项指示为纲”、“反击右倾翻案风”的工作组马上就下来了。
姜雪芬双眼圆睁,大张着嘴。她仰望着天空,昨夜星辰已经坠落,消逝在茫茫曙色之中。她掏出辞职报告撕碎,朝扑面而来的风中扔去,只见满天雪花飞飞扬扬,渐渐地又无声无息地润入泥土之中。她一步一步走着,狂风吹乱了她的头发,传来了她那委屈、悲伤、无奈、痛苦的声音:“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