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子上出现了袈裟飘逸的和尚吴三空化缘,李翠莲无食可给,将头上簪子拔下来给了他。三郎刘全风度翩翩得官荣归,他见吴三空放在当铺里的簪子是妻李翠莲的,疑妻与和尚通奸,逼李翠莲自缢。
不少人涌到亮子后,专看线手表演。张德是祖传耍皮影的高手,亮子后面几乎由他一人操作。每张皮影上都有三根细线,他摆动三根竹棍,似调动千军万马,尽表人物喜怒哀乐。他还可一只手操纵四个皮影,形态轻巧、关节转动灵活的皮影表演出很多高难度的动作。威风凛凛的武士精神饱满,前不挺、后不背锅,横戈勒马、马上擒人、对打厮杀,都表现得形象动人。凶猛的龙虎翻滚跳跃,把人带进了深山老林;张牙舞爪的鬼怪腾云驾雾、呼风唤雨、变换异身,表现的惊心动魄。李翠莲亭亭玉立,身段轻盈,婀娜多姿。时而羞涩文静,欢欣喜悦,时而悲伤抽泣,纵情怒骂,表现的万般柔情。三郎刘全文弱风流,翩翩潇洒,那前跌后蹲,顿足捶胸,打盹酣睡,挥笔弹墨的细小动作,都做得传神入微。高超的技艺,引得人赞不绝口:“瞧那手,飞得眼睛都捉不住!”
唱腔有三步齐唱,四五六七十言不等,灵活多样,唱白相间。板调多变,有说唱、数花、眉户、秦腔、道情。唱词文字精妙,岔子话幽默,剧情进展缓舒跌宕,情节生动曲折。夏三曼扮唱李翠莲,收音落调,余音袅袅,情韵不匮,意味隽永。紧接着演唱的是《李翠莲还魂》的下本《刘全敬瓜》。夏三曼唱的悲悲切切,如裂石流云,似声震云霄,声清韵美,余音绕梁。最后加演的是《蛇蝎洞》,说一名富人在阳间干尽了坏事,到阴间被打入蛇蝎洞受罪忏悔的故事。
夏三曼的唱声跟着姜嵬走来走去。姜嵬挤在人圈里,只看了一折戏就钻出来。
他是担心圈里的牲口,果然一清点差了一头叫驴。他绕过人挤人的风雨桥,在山坡转来转去,在一个山洞口停下来。夏三曼凄凉的唱腔使他突然想起了段氏,他这才想起她很长时间没回家。
姜嵬的长相和上下庄子中老年人差不多,所不同的是眼珠子是黄色的。下庄子人都说他长了两只狼眼睛,上庄子人说黄眼仁子人厉害。他不但眼珠子黄,留的八字胡也是黄色的,还经常用手捋着。
明月高悬,秋风徐徐,往事如皮影戏,若隐若现。
姜嵬少年时父死清兵营,母嫁九里湾,他霸着家产不管几个年幼的弟弟,只顾自己吃喝嫖赌,转眼间家业趸光,在海子湖边打鱼为生。他长的那个东西比别的男孩大得出奇,在海子湖里耍水,能从尻子后头看见,像拖出来的半截肠子,把水浪的哗哗响,所以人都叫他姜大求。他虽然风里来雨里去,但没人同情他。有人还编着曲子唱道:“海子湖边有个姜大求,腰里缠三转,还在马鞍上敲着吃核桃。姜大求,惹祸的头,三挂马车输了个尽,一副家业似水流……”
姜嵬少年时有一副好身材,又有一张英俊的脸,还能会唱各种曲子。他唱的《拾黄金》最能吸引人,唱间有独白,还有风趣幽默的表演。他打多少鱼都不愁卖,只要他朝各堡寨一走,人都就叫起来:“快来呀,拾黄金的又来啦!”他把事先用十层八层牛皮纸包的“金砖”,趁人不注意,朝地上一扔,就装着一副讨吃相,先叫板:
“可怜!可怜!实可怜!三天没见五谷的面!”接着就演唱起来:“姜大求沿街讨实在可怜,不由得泪满面自思自叹,想起老爹娘好不心酸,留下的万贯家产叫我一脚踢完……”他拾到“金砖”,剥开一层纸,说他有了钱,要买多少多少地。剥开二层纸,说他有了钱,要盖多少多少房子。剥开三层纸,说他有了钱,要娶几个几个老婆。当剥开最后一层纸时,才见是一块砖头。看的人眼泪也笑出来了。
姜嵬在海子湖边结识了来烧香的段氏,两人一见钟情,私下相爱。段氏的父母嫌姜嵬家里穷,不同意他俩结婚,把她许给了宁朔堡强牙行的儿子。强牙行本来在牲口市上当牙行,人称“袖筒里的行当”。后来他拐卖妇女儿童,人都叫他“人牙子”。段氏根本不愿意这门婚事,她恋着姜嵬,家里人不同意,她只能听天由命。出嫁的前天夜里,她做了个姑娘人家不该做的梦,梦见姜嵬的那个东西特别大,像棵光溜溜、硬邦邦的大树,朝她直戳过来。惊醒后,她羞得满脸通红,心跳不止。第二天,便来到海子湖边烧香。当她见到打鱼的姜嵬,不知为什么,突然想起夜里做的梦。羞得她走也不是,站也不是。姜嵬知道段氏马上就要出嫁了,他冷笑两声,便缠着她情言浪语撩拨,那男性十足的举动特别撩人,一时间,段氏浑身上下麻酥酥的。她冷不防,被他拽到这个山洞里手脚利索地强奸了。
段氏缠着他不放,说她已破了身,嫁过去叫新郎发现了咋办。这里的习俗,头天夜里,新郎都要验红的。姜嵬像早就预谋好了似的,他买通了算命瞎子,叫新娘段氏带新郎算卦。段氏哪能想到,他打死了在黑屋里饿了五天的新郎,把他埋到地下。新郎母亲逼段氏开门看儿子,他又利索地穿上新郎的血衣,把新郎的血朝自己脸上身上抹了,扮成新郎模样冲出门,一个蹦子跳了海子湖,潜水游到芦荡。新郎的母亲雇人打捞儿子的尸体,他又把算命瞎子骗到芦荡,砍死后穿了新郎的血衣,沉入他跳湖的地方。等瞎子的尸体腐烂无法辨认时,把他打捞上来,冒充了新郎的尸体。还放风说,新郎关在黑屋里疯了,才跳的湖。
夏三曼唱的《刘全敬瓜》,一字一板传来。人说戏是点化人的,姜嵬从夏三曼一唱三叹的音调中,一点儿也觉不出来。他只知道,人活在世上,就是为了钱财。大丈夫怕一时无权,小丈夫怕一时无钱,根本不相信因果报应那一套。段氏到处疯跑,姜万贯、姜万魁老说找不见她,姜嵬偶尔想起她,十有八九都在山洞里找见她。
他不明白,她为啥有家不归,在山洞里过夜。他忘了,正是因为他霸占了新郎的家产和段氏,才一跃成为上庄子大户。他更不知道,段氏在山洞里,是重温当年的噩梦还是在撕心裂肺的忏悔呢。
起风了,山头上发出阵阵雷鸣,像是雷神展现;树梢上发出狰狞的怒吼,像是狼神扑来。老茔坟地的磷光,倏忽即灭,倏忽又起。唯有朱葵花住的那座窝棚灯亮着,像看穿茫茫夜空的眼睛。
朱葵花跑出来问:“他大婶在家不在家?咋多少天不见了?”
姜嵬支吾道:“在家……”
姜万魁跑来说:“爹,大叫驴死了!”
姜嵬说:“早上还好好的,咋突然死了?”
姜万魁说:“我见它无缘无故地拉稀屎,从门口一直拉到圈里。这就怪了……”
“怪啥?”朱葵花说:“你们光顾看灯影子,驴吃上带露水的草,能不泻肚吗?还来说!”
张德听说死了头驴,要买驴皮做皮影子,姜嵬把死驴卖给他,急忙把皮影班打发走了。
曹氏是在演皮影戏这天夜里死的,有人说皮影戏是鬼戏,是姜叫演皮影招来了鬼,把曹氏的魂勾走了。
皮影戏还没散,朱葵花就来看曹氏。曹氏一个人静静躺着,她身下一滴血也不流了,换了条干净的褥子。夏三曼凄苦的唱腔,清晰传来。朱葵花摸摸曹氏的手,冰凉……人,不由地滴下泪来。
曹氏的双腿已经软溜溜的、麻酥酥的,不能动了。她惨然一笑,嗍着干瘪的嘴唇说:“这几天,她六妈常对我说,没儿比丢儿好,死了比活着好。也就是嘛,你说我还有啥盼头,有啥活头!”
朱葵花说:“你们哟,咋都遇事没熬劲?照你们那么说,我早该死了,不是还一天一天朝过熬嘛!”
曹氏说:“我昨天夜里,又梦见了三霄娘娘。她说把庙里的一对善财童子给我当儿子,我朝回领,她又不给,还说是给老五的。这些日子,他突然老了,和年轻时变了一个人。”她眼泪汪汪地说:“二嫂嫂,我知道他心里难受。人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但是不养儿子,不怨我嘛,我当丫头时,就把下身戳坏了,谁都没敢对谁说。”
“咋戳坏了?”
“我正在树上揪沙枣枣吃,他突然撵了去。堡子里的人说上庄子姜嵬,是耍女人的高手。我没看清,把他当成姜嵬了,急着下树不小心,叫干树桩子戳了,回去淌了几天血!”
“你咋不早对他说,到这时才说!”
“我妈说戳的不是地方,丢人臊毛的,不叫我说。再说他知道嘛,他就是顺着血迹找到我家的。”
朱葵花不知怎样给她解说才好,急地说:“你听听,你听听!”
她见曹氏的头也肿了,已经“戴帽”,不可挽回,心里刀割似的难受,捉住她的手哭泣起来。
曹氏就这样糊里糊涂地死了,她早逝无奈何,眼中泪未干,身下血已尽。姜回来蹲在地上哭,那是一种没有声响的哭,像是夏三曼在一唱三叹。他不知道这半辈子到底是曹氏对不住他,还是他对不住曹氏。夜深人静,他把曹氏的血裤子、月经带等卷了,在磨坊里挖坑埋了。
段氏死得连时辰都不知道。
好长时间朱葵花没见段氏,她探头探脑来到姜嵬家。姜万魁在屋里睡觉。姜嵬一手叉腰,一手指着训斥几个长工干活。朱葵花放下大衣襟里兜的鸭蛋、白糖问:“他妈呢?”
姜嵬抠抠头皮说:“咋这么长时间不见了……”他朝屋里喊:“万魁,万魁!我不是叫你找你妈吗?她在哪里?”
姜万魁坐在炕上,双手揉着眼睛,哭道:“我咋一睡着,我妈就站在头前骂我?”
朱葵花问:“她骂的啥?”
姜万魁咕嚷道:“她说叫埋她时,坟头西边留个洞,说桂花妹妹还回来……”
朱葵花“啊”了一声,就里院外院找起来。牛圈、马棚、库房、粮囤里全找了,不见段氏的影子。朱葵花“腾腾腾”扭着一双小脚,朝最上头的堂屋跑去。堂屋的门锁着,门上落了一大片飞蛾,它们见朱葵花跑来,顿时眼花缭乱地飞舞起来。朱葵花双手扑打着,从门缝看了一眼,又用鼻子闻了一下,就叫姜嵬快开门。
姜嵬找了半天钥匙找不见,又骂姜万魁把钥匙塞到哪里了。姜万魁说他不知道,钥匙老是姜万贯收着。朱葵花“咚”的一声把门踏开,“啊哟”一声简直不敢看。
段氏早死在堂屋里,墙上的家道万神被撕得粉碎,段氏躺在碎纸上,一群一尺长的大老鼠在咬吃她,她的眼睛被掏空,鼻子被吃光,脸上的肉吃完露出骨头,手指、脚趾全没了。
姜嵬扑进去只看了一眼,就吓得跑出来蹲在门口哭。姜万魁要进,被朱葵花挡住。链链来找朱葵花,说姜岚家里又来了客人。朱葵花拉下他头上为曹氏戴的长孝,把段氏浑身上下全用白布裹了。她手扶门框,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快抬棺材,入殓!”姜嵬似乎明白了,他急忙喊几个长工朝出抬棺材。朱葵花指着姜万魁骂道:
“你们谁把她锁到堂屋里?”
姜万魁哭道:“我想起来了,是我哥哥!那天……”
他哭说起来。
段氏入了殓,姜岚才跑来。他要揭开棺材盖看,朱葵花按着棺材盖叹道:“唉!
人死了,有啥看头!”
姜岚踢了姜万魁一脚,问:“那天,我就问你妈咋不见了。你到底在哪里才找见她的?”
姜万魁只哭不说,姜岚又朝姜嵬扑过去。
朱葵花拉住说:“算啦,算啦!抬吧,抬吧!”姜岩等兄弟、莫氏等妯娌一大伙来了,都说要见段氏最后一面。朱葵花按着棺材盖说:“盖棺有讲究,盖上就不能再开!”
段氏就这么走了。人说上贼船容易下贼船难,她当年听信姜嵬的话,害死新郎,逼死新郎父母和她的表兄,霸占了新郎的全部家产。她恨自己有眼无珠看错了人,她悔自己一念之差断送了自己,也断送了这个家。姜嵬是个爱财如命的人,他一生只为了攒钱。他不给段氏米,却老打骂她熬的粥稀。他为了钱不择手段,最终把儿女都推上了绝路。
上下庄子的小辈人全戴了孝,他们白茫茫的一路,把段氏送到老茔坟地。姜嵬拾来一车红砖,大家七手八脚为段氏碹坟。过路的人都说,汉墓里咋埋了个老回回?又说这家小气,舍不得买砖,坟没碹严就不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