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兵的见保甲长出面担保,态度变了许多。抓兵头儿冷笑道:“请保长放心,有你们的保据,是没事的,顶多回去骂几句、打几下,就完了。”他们把跟链驮到马上,一溜烟走了。
张氏急得坐在屋里又在呕吐,姜曜大骂龚团长。
姜从外面卖粮回来,听见张氏在哭,才知道跟链的事,他指着张氏骂道:“人回来几天,你咋不言传?要是送到团部还有一说,要是送到逃兵营就坏了!”他把钱袋扔给姜曜说:“快!还不快去!”
姜曜跑到团部,那里说跟链早就潜逃了,姜曜就朝城东的逃兵营跑。刚跑到大操场,就见这里早已戒严,大小街道被士兵围得水泄不通,到处是明晃晃的刺刀。
此次被抓的一百多名逃兵都被押到这里枪毙、棍责、鞭打,调来五百多名陌生士兵,每五人抽打一名逃兵,集体“揭背花”。血肉横飞,哭喊声之惨,全城震动。事先印制“咎由自取”的纸条,塞进被枪毙的逃兵眼里。这次共枪毙了十几名逃兵,跟链就是其中之一。大布告贴在东教场外两边的墙上,上面都画着血红血红的“√”号。
姜曜好容易挤进去,只听一位老者念道:“逃兵姜小福,二十三岁,小东方下庄子人,本月三十日晚一时,趁换岗之际,假说去街头买馍,携带步枪一支,子弹五十发,潜逃被抓获。该管连长因该兵携械潜逃,被迫自杀。姜小福被验明正身,绑赴大操场执行枪决,并集保安处俘训队全体官兵到场观刑。”
姜曜还没听完就急着看第二张、第三张布告,第四张布告下张斗行坐在地上放声大哭:“娃娃哟,可怜死了我的娃娃哟……”姜曜听见老岳父在哭,朝上面的布告看了一眼,上面写着:“四团列兵姜跟链”几个字和上面画的“√”号,就听见东教场的枪声响起来,姜曜昏了过去。
张斗行送姜曜回家,姜曜躺在车上,车轱辘压着雪地“咯吱咯吱”响。雪越下越大,漫天飞舞的雪花,像逃兵家属哭泣的泪珠,似亲人撒的片片纸钱。西北风把天地间的白絮刮得很高很高,吹得很远很远。远处的雪地里,几个站岗放哨的士兵都变成了雪人。风雪弥漫的天尽头,谁唱的《抓兵谣》,凄凄凉凉,顺着风雪传来。
张氏见张斗行送姜曜回来,先是一惊,接着就坐在地上呕吐,把吃的喝的全吐出来,她像疯了似的用头碰姜曜。她把家里的军服、空手榴弹、弹壳都朝雪地扔了,把一撂碗碟也砸得粉碎。张斗行拉也拉不住她,她指着姜的房子骂道:“这个家,从一开始就风飘雨散的,怨谁?独骨头!一个一个的都死了,就离了你的眼了,还骂别人是丧门星、抗槽驴……”
姜曜挣扎着爬起来,说:“光这么闹顶啥事?龚团长婊子儿,是三黑滩里招手,黑路上指人呢,要告他狗日的!”他说着,踉踉跄跄朝姜屋里去了。
姜在屋里气得浑身发抖,张氏骂的话一字一板传来。他见姜曜一副狼狈相,咬着牙说:“匪灾、兵灾,害的人多,又不是哪一家。你家心疼,别家不心疼?巴结龚团长惹出事,还怨我。你就不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啥事都坏在婆姨手里!”
姜早就想到告状,这个状他不是没告过。他从新兵营里放出来,胡茬还没长上就开始为姜昕伸冤告状。银钱花了一大堆,结果告了个有皮无毛。他这才知道穷人不该打官司,真是天下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难怪世人说,宁肯冤死也罢告状啊。
姜写了状子,先找县党部监察委员曹泽。曹泽是五夷堡曹功小老婆生的儿子,后来曹功的大老婆生了曹铎、曹驿,开始虐待曹泽。经常叫他担水、扫院子,位近长工,穿戴比长工还可怜。当时姜在保安寺读书,被掌管私塾的曹功认作干儿子,是姜说服曹功把曹泽送到县府看大门,曹泽后来才当上民国县府官员。
曹泽接到姜的状子就说:“五哥告的可是时候。你没见,省政府大门前每天告状的人把门堵了,害得上班的人进不去,下班的人出不来!各地的告状信,每天用汽车朝里拉。凡牵涉到大局的、特别重要的处理,一般的都压了。像抓兵这类事太多,人家看都不看。我知道姜昕大哥死得惨,这个状子我一定朝上递!只是这个中医诊断证明你抄一份,原件你好好保管,他们查时你再拿出来,不要弄丢了。多亏二嫂嫂抓到这个凭据,哪条规定抓兵该打死家属?”
第二天,马鸿逵送马老太太到马公馆,县长刘宪义也陪了去,曹泽借给刘宪义送公文之机,亲手将状子呈到马鸿逵面前。马鸿逵接到状子就火冒三丈。征兵刚开始,县保安队就来报告说,马步福到小东方征兵,不知拉了多少米,从小东方到马步福驻地变成了米路。当时,马鸿逵就叫保安队再查。谁知这事还没个眉目,人命案子又出来了。
马鸿逵就在状子上批道:“人命关天,查实告我。”把状子转给了县党部,把马步福暂时关起来。
县党部书记长马文翰派人协助曹泽调查此案,取了一大堆证明,结论是“确属马步福带人抓兵打伤致死”。那个大头兵判了三年刑,不到一年就死在监狱里。马步福判了一年刑,连五个月也没关上,说是转了监狱,送到了河州监狱,实际上是在老家河州放了。
姜不服,又写了一大堆状子朝上递,非要叫马步福偿命。曹泽劝道:“五哥,算啦!这都多亏马主席批了几个字,要不谁管!到处都是冤死鬼!人也死了,你出出气,也就罢了!县国民兵司令在这里民愤该有多大,老百姓的状子每天收一大摞。他在这个县当不成国民兵司令了,又调到河东当了国民兵司令。人家都是马主席的嫡系嘛,你又不是不知道!”
姜还不依不饶,非要到河州看一看,马步福到底是关押,还是放了。
曹泽又劝道:“那里,是谁的天下?你连个风风子也打听不出来。省里有个国民党元老,是国大代表,不比谁的职务高,他在南京召开的国民党会议上提出严整地方议案,斗争矛头直指马主席,后来被马主席秘密逮捕,现在不少民主人士都要求释放。你的状子起了大作用,你看!”曹泽拿出一沓公文叫姜看,里面说官兵下乡,只能抓逃兵本人,不准抓其兄弟或亲族邻人代替;须带路费,自己吃自己,不准受地方及逃兵家中一碗茶水招待;捕逃官兵,不准拷打乡保甲长及逃兵家人。
文件里有省政府转发副乡长陶大上报的一份材料,引起姜的注意。陶大说宁朔堡甲长南占东假借招待,向户民王秀索要肥羊一只,经发现潜逃,工作队员将羊亲还羊主。上面批示,下乡扶植农村工作,意在解除百姓痛苦,工作队员均发给服装、伙食、菜金,规定不准扰民一草一木,该甲长竟敢假借工作队员名义向户民索要肥羊,实属胆大妄为,有违法纪,着仰集合全乡保甲长鞭责示众,并罚黄米五石,发充救济贫民之用,以资惩戒。
姜还没看完,就笑得咳嗽起来。
那天南占东来找姜岚换香油,碰见姜说,几个扶植队员一下来就嫌吃不好,公开索要这个索要那个。他见王秀家羊肥,就自己出钱买了一只,把羊肉给他们分了。谁知他们的副头儿下乡来给正头儿回事察觉了,就抓住这事告正头儿。正头儿和陶二关系密切,他从陶二那儿弄来一只瘦羊还给王秀,反咬一口说南占东假借招待索要肥羊。南占东背了一斗黄米找县长哭诉,刘宪义把米收了,就打发他回来。
姜冷笑道:“这都是挂羊头卖狗肉,上面说的一套,下面做的一套,哄谁!”
曹泽说:“再咋说,下面不敢胡闹了。你我都是民国良民,谁愿你争我斗,打来打去?”
好长时间,姜才压住这口气,谁知跟链又出了事。
姜晗一瘸一拐的进来。他听说跟链出了事,特来安慰姜。他才当了几年甲长,就落了个瘸子。不过,瘸也罢,姜替他写状,总算为他出了口恶气。
姜晗腿上老是一片连一片的青筋疙瘩,没钱治老忍着。他的女儿心疼老爹,先后卖了几只鸡、几筐鸡蛋,才凑够钱,给他买了条毯子,叫他晚上暖腿。因龚团长不叫他打猎,拉炭卖炭本高利小,家里到了揭不开锅盖的地步。他只得把毯子拿到集市上卖,想换点米面回家度日。县警察局长说姜晗穷得屁淌呢,哪来的新毯子?一定是偷的,把毯子没收,把姜晗拉到局子里就是一顿毒打,把姜晗的一条腿打折了。
马鸿逵来到马公馆,他给马老太太带了几张戏票,说城里西塔戏园演《杀狗劝妻》,是宁夏秦腔名角屈晓梅和杨觉民主演,甚是精彩。他说老妈在农村住的时间长了,请她再到城里散心散心。马鸿逵的四姨太刘慕霞好说歹说,才把马老太太劝到轿车上。谁知轿车刚走到县警察局门口,姜晗就扑过去抱住轿车轱辘喊:“老太太,救命!老太太,救命!”马老太太掀开轿帘,见一位面色如土的农夫身上血迹斑斑,他头顶状子,躺在车轱辘下,双手紧紧抓着车辐条,卫兵怎么拉怎么打都不松手。马老太太一声令下,轿车“呼隆”一声,吆到县警察局院里。姜晗的女儿被传了来,她手里举着买毯子的收据,卖毯子的老板被传了来,他手里举着账本子。马鸿逵就宣布撤了县警察局长的职务,令他回籍务农,扣了他半年薪水,交给姜晗回去治病,任命潘福兴为县警察局长。
姜趴在桌上,瞪着墙上挂的那幅画《黄河谣》,不由得泪流满面。画面上波涛汹涌的黄水,在他胸中巨浪翻滚,咆哮如雷。告状就要求人,他一辈子不向别人低三下四。如今,逼得他没法子,他心里难受极了。半夜了他才见外面亮着,屋里漆黑一团。他点上油灯,听姜曜和张氏还在哭骂吵闹。他双手紧紧抱着腔子,眼泪又出来了。他把一页白纸摊在桌上提起狼毫,还没写上一个字,上面已掉下了泪水。
他又换了一页,咬咬牙说:“龚团长,对不起了!是你不仁,罢怪我不义!”他拿了条毛巾,边流泪边写道:
马主席:
小东方姜等人跪哭求告矣!想先君子马公云亭,自清末任宁夏护军使兼宁夏将军,访贫问苦,体贴百姓,谁不称颂?主席以癸酉春奉命莅宁主政,桑梓弃养,追怀往烈,昕夕惕勤,深恐弊有未除,利有未兴,无以上承先绪而慰地方喁喁之望矣!而龚团长不思军务,横谋私利,霸荒地三十五亩,逼军士耕种,抢水浸田,偷割民禾,收入归己。勒索民财,抢夺羊只,拆庙盗钟,无恶不作。军服卖给农夫,竟将手榴弹内炸药倒出卖给猎户,空壳卖给用户敲炭之用。因抢占民女未遂,挟嫌报复,将其哥在兵营致残遗弃,谎称逃兵,欺上毙命。而又祸害邻里,放水淹田,扣压姜曜状子,逼民求天不应,拜神不灵,故当地有歌谣:只许公(龚)家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云云。望主席体恤百姓,解民水火,为民作主,世代不忘矣!顺祝马老太太安康!
后人都说姜的这张状子,是马鸿逵“反腐败”的导火索,是马鸿逵打的“第一枪”。
龚团长的军营里响起了枪声。庄子里除了姜、姜岚、朱葵花没出门,再的人都跑出来瞧。龚团长带着几个亲信逃窜,他跑过小东方风雨桥,顺着弯子渠东路逃到县城。省军法处缉捕队官兵用乱枪把他打死在北桥西巷,几个亲信被扒掉军服五花大绑。姜曜、张氏、金斗、银斗、川花等跑到县城看热闹。他们亲眼看着龚团长血淋淋的尸体从巷子里拉出来,抬到一辆车上。
人都围在墙下看布告,上面写着:“……身为正团职军官,践踏军令,为害百姓,以身试法,罪不容诛。我党国内如容忍此种败类,岂不亡党亡国。着即抄没全部家产,充公于抗战募捐处,家属遣送原籍,充军者开除军籍,发配徭役。”
朱葵花出了门,她手搭凉棚朝姜家望着。人说男人离了女人家无主,自曹氏去世后,姜穿得邋邋遢遢的,胡子也不多刮了,人都说他一下子老了。朱葵花听见姜家里今天破天荒有了说笑声,走近才知道在山里躲兵的狗蛋、二求回来了。
她想进去,沉思了片刻,还是没进去,又朝上庄子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