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里来了一个营的兵,挨家逐户收军马草料。姜岚站在风雨桥上敲锣喊道:
“乡亲们听着!县政府有令,每亩地收购军草十斤,谷草每百斤一元,稻草、麦草每百斤八毛,糜草每百斤七毛,山草每百斤六毛,限本月十日前交清。各甲长连夜按户催交,记住,一手交草一手要钱,不见兔子不放鹰!先说响后罢嚷!”一时间,庄子里又灰飞尘扬。好容易才把下庄子收完,他们又都进了上庄子。
姜岚带着甲长和保丁,指挥他们过秤、付钱、装车。
姜万中慌慌忙忙回来,几个长工围过来惊叫道:“大虎子当兵,多长时间不见,今天咋从天上掉下来?”
莫氏跑出来,把姜万中拉到屋里,压低声音说:“你当兵,咋不穿军装,是不是逃回来的?”
姜万中说:“妈,既然当了兵,咋能逃。我们特务连出门执行任务,都是便装。”
莫氏忧愁地说:“你爹还常说,当初送你当兵,是为了打日本鬼子,咋就分到特务练不动了。噢,我忘了问你,万贯这回派到特务连顶兵,你见到没有?”
她话音没落,就听见院里马叫,姜万贯大步流星进来。他进门先咕嘟咕嘟喝水,又说太乏了,钻到里屋就睡下。
莫氏说:“睡觉要把军装脱了,罢压皱了!”
姜万中摆手叫她出去,关上门说:“大哥,你老这么不守规矩咋行?又跑到哪里去了?特务连又不是保安队。我都在连长跟前替你扯了几次谎,你再这么着,叫我咋做人?”他听到外面有人叫,朝莫氏说:“妈,准备三个人的饭!”就跑了。
姜戴顶草帽,腋下夹根鱼竿儿,眯着眼朝风雨桥上瞧。姜万中当兵多长时间不回来,突然穿着便装跑回来,使他心里疑惑不解。姜万贯骑着匹马,像个逃兵似的蹿回来,更使他猜疑。刘开泰从哪里冒出来?只见他跑到老茔坟地,跪在姜秉山坟前大哭。风雨桥上,特务营三连的胡连长陪着马鸿逵的秦副官来了,他俩穿着便服戴着墨镜,一般人都不认识。不过从他俩抽烟的架势,就看出与众不同。姜心里咯噔起来:“是不是姜嵬父子又干了啥坏事?他家把夏应元、代仁元两家害的还不惨吗?”
夏应元的父母听说代仁元害了夏应元,回去后就托儿带母的住在代仁元家里哭闹,把代仁元的母亲揉成个面团团,把代仁元的父亲逼得上吊死了。后来代仁元寄回一封信,他们才知道夏应元把代仁元天黑前送出去后,又回到姜嵬家里。夏应元的父亲拿着代仁元的信又告姜嵬父子,潘福兴推说这是省保安司令部判的案子,夏应元的父亲又到省保安司令部告状,保安司令部的人说只见信不见人,信是假的。夏应元的父亲叫天不应,入地无门,就碰死在保安司令部大门口。夏应元的母亲后来也死在山坡上。
姜正想着,见姜万中又朝风雨桥跑来,嘴对着胡连长的耳朵不知咕哝哝说啥,心里便明白了三分,他叹道:“是是非非地,明明白白天!看世上恶烟凶锋,饶过了哪个!行啵!行啵!”他又到海子湖边钓鱼去了。
姜万中找了半天,才见刘开泰从老茔坟地走来。他迎去说:“刘大叔,这里等你认人,你跑到那里认鬼!”
刘开泰慢吞吞说:“我去烧了一把纸钱!”
姜万中说:“那是姜家的老茔坟地,你去给谁烧纸?”
刘开泰小声哭泣。
秦副官压低声音,从牙缝里说:“刘开泰,他们收完军马草料,都要从桥上过。
你可一个一个认清,如果认准就抱住他,你站在桥头下面的暗处认!”
刘开泰走下桥坡后,秦副官就给胡连长和姜万中使眼色说:“只要他认准,不管是谁,就地乱枪打死!”三个人掏出手枪,“哗啦”一声都上了子弹。
拉草料的士兵,像扯毛绳似的从风雨桥上过。姜万中怕他们走得快,刘开泰年老眼花认不准,不时插过去,说这个马上口袋驮歪了,那辆车轱辘扎了沙枣刺。刘开泰只朝当兵的脸上看一眼,就摇一下头。
蒯营长满头大汗从后面跑来,他骂道:“咋不走了,羊油浸到石板上了?再磨磨蹭蹭,老子有你们的吃吃喝喝!”他一把将姜万中从车轱辘下拉出来,正要骂,突然他哗的一声敬了军礼,惊恐万状,结结巴巴地说:“秦副官,你咋来啦……”
秦副官朝他摆摆手,说:“点验士兵!”
蒯营长急忙把士兵名册双手递上,巴欠欠地说:“报告秦副官,全营一人不少!”
胡连长接过名册说:“过一个,你叫他们报一个姓名!”
人都过完了,胡连长把名册扔给蒯营长,蒯营长点头哈腰地走了。
秦副官问刘开泰:“没那个人?”
刘开泰摇摇头。
姜万中说:“是不是你眼睛花了,忘了他的模样?”
刘开泰说:“他死了化成灰,我也认得。他是个小白脸!”
胡连长说:“谁的脸,不是白的是黑的?是不是土匪穿上我们军装干的?”
秦副官说:“再朝北走,就是四团的防地。他们现在搞全封闭整训,谁跑到南面的宁朔堡干啥?还有几个请假的兵,传了来,你再认吧!”
姜万中说饭准备好了,秦副官叫他先走,又和胡连长叽叽咕咕不知说啥。
姜岚刚打发走收军马草料的士兵,就碰见刘开泰。他抓住他的双手说:“刘大哥,你咋来了,多长时间不见你,听说你家里老有事,忙得就没去你……”
刘开泰是个高颧骨,短下巴,黄瘦的面皮上满是汗路。他老泪纵横道:“我刚去给你爹烧了张纸。这几天,我老梦见他,梦见和他共患难的那些日子。早就听说你当了保长,兵荒马乱的,也没来你。听说你养了四个儿子,好!好!好!”
姜岚说:“四个儿子,大的当了兵。今天他回来了,你看一看!你近日可好?”
刘开泰伤心落泪道:“碰上这年月,谁养女儿就倒了八辈子霉!”他一肚子的话不知咋对姜岚说。他的大姑娘出嫁,女婿说泼碴子要的彩礼太多,把他家要穷了,三天两头打大姑娘,只三年就把她折磨死了。二姑娘嫁了个穷汉,用一滴油、一根葱都使二姑娘到娘家拿,泼碴子不叫她再上门了。三姑娘抗婚,跟随山里马帮队的一个小子走了。四姑娘招婿,女婿和泼碴子合不来,老怄气,没过两年就领上婆姨娃娃走了。五姑娘嫁到甘肃平凉,三年都来不了一次。六姑娘嫁到山里,去了才知是兄弟俩娶一妻,她不堪受辱,借回娘家过黄河在宁州渡投河自尽了。七姑娘叫土匪郭栓子抢了去,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八姑娘被县城驻军的一位军官拉去做了小,刚去不久就遇上军队换防,女婿没认上,女儿也不见了。九姑娘和夏应元过门的日子都定了,长等短等他不来,后来才听说夏应元带了卖羊款和代仁元逃了,是代仁元见财起意,把夏应元害死了。他虽有九个姑娘,八个都嫁的嫁,走的走,只有九姑娘和老两口相依为命,谁知就绳从细处断,薄处开窟窿。
那天夜里突然院里有马蹄声,刘开泰出来看,见没啥动静,以为自己听错了,又脱衣睡下。突然,他听到隔壁九姑娘在屋里喊救命。他见她屋里灯还亮着,推门门不开,喊人人不应,他捅烂窗纸朝里看,见一个小伙子全身脱得精光,正在不慌不忙地穿衣服。他不由得“啊”了一声:“是个当兵的!”门“哗”的一声开了,只见那个小伙子一阵风似的跑出来,拉了暗处拴的马,一跷腿骑上跑了。泼碴子穿好衣裳跑过来,见九姑娘已被人强奸,她喝了卤水,已经翻眼吐白沫咽了气。泼碴子叫了一声:
“我的九羔哟!”一头栽到炉台拐子上,一嘴牙磕掉了半嘴,从此成了半身不遂。宁朔堡的莫陶在马鸿逵的警卫营当兵,他是莫氏的娘家亲弟,是四姨太刘慕霞设在马鸿逵身边的耳目。是他给刘开泰透露了马鸿逵的行踪,刘开泰才冒死抱马鸿逵的腿告状,马鸿逵才命秦副官带刘开泰认人。
朱葵花出来说:“那不是刘亲家吗,你咋来啦?上回你妹妹来,她还说回家顺路看你。我说你在徐家寨一晃就是多少年,再走一步吧。她说不啦,知恩不报非君子,帮人帮到头,送佛送到西,等把徐家老俩都送到土里,她又该领孙子了。”
刘开泰悲哀苍凉地说:“她好了就好,又看我干啥。多谢你们母女常把她当人看,我也就放心了。我家里事多,这些年折磨得我光想死,不想活……”
姜岚在院里洗脸,马圈里的马叫了一声,引起刘开泰的怀疑,他扳着马圈栏杆朝里看了一眼,就“啊哟”一声坐倒了。
姜岚扔了毛巾跑过来扶起他,问道:“刘大哥,你咋啦?”
姜万中和姜万贯齐齐地从屋里出来往外走,姜万中一身便服,风尘仆仆,满脸汗渍。姜万贯军装笔挺,眉清目秀,英俊潇洒。
刘开泰颤抖着手,指着姜万贯说:“是他!是他……”
姜岚不明白他的意思,忙问:“刘大哥,你说谁?他咋啦?噢,那是我当兵的儿子。我不是给你说吗,他今天回来啦!”他指着姜万中说。
刘开泰甩掉姜岚搀扶的双手跟了出去,远处秦副官和那个穿便服的小伙子,又在交头接耳,胡连长和那个穿军装的小伙子正在窃窃私语。刘开泰“啊”了一声,感到一阵头昏目眩。姜岚撵出去扶起他说:“刘大哥,你咋啦?你今天一定有啥事,先吃了饭再对我说!”
刘开泰一声不吭,他朝姜岚投来陌生的眼光。姜秉山是他的大恩人,他不知道,随他来认仇人的那位穿便服的小伙子就是姜秉山的长孙。他哪能知道,当年他为了报姜秉山的恩,出面给姜嵬作假证,救下了姜嵬祸害了小东方,而姜嵬的长子姜万贯又害了他个家破人亡。他死都不知道,就是他这次来认人,反把姜嵬的儿子误认为是姜岚的儿子。他心都黑了,眼前漆黑一片,觉得这个世道太可怕了。他跟踉跄跄来到姜岚家门口,用异样的目光望着这里的一切。姜岚要叫莫氏,谁知他刚松开手,刘开泰就像疯了一样后退三步,又朝前跑了几步,一头就朝姜岚家门口放的两扇磨碰去。
莫氏伸着两只面手跑出来。那天磨面磨老了没牙了,莫氏请了个锻磨的老头,他只用了一扇,姜岚使他到县城买马拥脖去了。莫氏以为老头回来了,出门就朝门口的磨瞪,只见两扇磨都叫鲜血染红,白花花的脑浆溅了一地,连门上都有。刘开泰倒在血泊之中,双手还颤抖着。莫氏“妈哟”一声,就昏了过去。
朱葵花从大厨房里扑出来,喊了李光明和姜文旗把莫氏抬到屋里,莫氏展展地躺在炕上,一动不动。朱葵花喊:“虎子!快叫你妈!虎子!快叫你妈!”姜万华兄弟就妈哟妈哟地哭叫起来。
姜岚望着刘开泰的尸体浑身颤抖,朱葵花朝他说:“快关大门!”她把架上晾的姜万中的一件白衬衣一把拉下来,把刘开泰的脑浆一点一点收拾干净,把他的头包好,正忙着换衣裳,姜万中、秦副官、胡连长跑进来。
姜万中急得跳蹦子,问:“爹,他这是咋啦?”
姜岚怒气冲天,他扑上去朝姜万中就是几个耳刮子,抓住他的领子问:“你们今天到底来干啥,他好好的,咋就碰头?”
胡连长把他父子俩拉开,秦副官上前问道:“他为啥碰死在你家门口?”
朱葵花急忙走上前说:“长官不知,这老刘是保长爹的干兄弟,两家有恩,多年不来,谁知今天抹着眼泪来了。问他啥也不说,说是到老茔坟地给他干哥烧了张纸钱。吞吞吐吐说他不想活了,我当是说说,正给他盛饭,谁知就碰了头。你们今天到底带他干啥来了?”
朱葵花见他们不回答,就朝姜岚说:“保长,不论咋,人死在你门口了,你就破点财,派人买口好棺材,快入殓吧!”她又喊姜文旗:“链链!快到徐家寨,给他妹妹送信!”
秦副官给胡连长、姜万中使眼色,出来说:“上面不问算了,要问,就说他没认出来!”三个人喊了姜万贯,一溜烟似的走了。
刘菜花来了,她揭开棺材盖只看了一眼,就扑到屋里骂莫氏:“人说冤有头,债有主。我哥咋单碰死在你家门口,你做了啥缺德事,还瞒我!”
莫氏躺在炕上昏沉沉醒不过来,姜万华兄弟哭成泪人。幸亏朱葵花和余树春把刘菜花劝了出去。姜岚和三个儿子都披麻戴孝,把刘开泰的灵柩护送到宁朔堡。
他们到那里才知道,泼碴子一嘴牙不见了,嘴像个黑洞洞,半身瘫在炕上,见了人只“噢!噢!噢!”的,说不成话了。九姑娘也不知咋死的,浑身紫黑。他们谁也不知道这个家发生了什么事,更不知道刘开泰为什么来上庄子碰头。姜岚又买了口棺材给九姑娘入了殓,念了一场大经,把这父女俩埋葬了。
莫氏受惊吓得了大病,一睡就是多长时间起不来,姜岚忧心忡忡守在她面前。
那天莫陶来看他姐莫氏,悄悄对姜岚说了九姑娘被害始末,姜岚一听就全明白了。
他思前谋后想了很多,特别是想到姜。他才知道他为什么不让兄弟子侄染公事,为什么常把姜嵬父子恨得咬牙切齿。姜的一言一行回想起来都使他心里发颤。
姜嵬父子惹的祸,不但殃及到朱葵花家里,而且已经殃及到自己家里!他急得抠鼻子扌汇脸的,咬牙骂道:“真是可杀不可救哟!真是可杀不可救哟!”
他到县里保长集训找到了曹泽,要他说情把姜万中从特务连调到野战部队。
曹泽说:“大虎子干得好好的嘛,听胡连长说,他现在是正排职,已经上报提升副连职,你又给他挪窝。”姜岚一肚子话不知咋给他说,只说:“野战部队对士兵管教严,常吃苦,进步快!”曹泽说:“你一定要他挪动,现在倒是个好机会。马鸿宾正在县城办抗日将士训练班,你没见,一贯不穿军装文质彬彬的人,这会子将军服穿得笔挺整齐,满腔慷慨义愤,一脸的杀气腾腾!”
姜万中就这样到了抗日前线。